病 根(外一篇)/唐勝一

唐勝一
阿泉咳著嗽蜷在籐椅上。幾個月來藥罐子沒離過火,他人瘦得衣領口都在晃蕩。劉老中醫搭著他的脈,指腹下脈搏細弱得像遊絲,收回手時眉頭依舊緊皺:“病根深著呢。”
診室裏飄著艾草味,老中醫寫完藥方,眼鏡滑到鼻尖也沒顧上推,指尖敲著桌面叮囑:“光吃藥不夠啊,得吃正宗的河裏鮮魚,沒喂過飼料那種,最能補元氣。”
“市場上哪有真河魚賣嘛?”小芹正給阿泉順背,聞言直起身,圍裙上還沾著熬藥的黑漬,頗難為情,“全是魚塘養的。”
劉老中醫忽然拍了下大腿,從抽屜摸出張皺巴巴的便簽:“我釣友王沖,天天在河邊釣魚賣,喏,你打這個電話。”他筆尖在號碼上劃了道重線,“就說是我介紹的。”
回家路上,阿泉還在咳嗽。小芹已經撥通了電話,那端賣魚的王沖在電話裏嗓門亮:“你過來瞧,每條魚嘴都帶著鉤痕,正宗河裏鮮魚,養殖魚能有這記號麼?”
小芹到了河邊柳樹下,王沖正把鐵桶往她面前挪。桶裏的鯽魚甩著尾巴,銀白的鱗片在太陽下閃。“劉老說你這魚補人。”她蹲下身時,發梢掃過桶沿,“給我老公治病的,便宜點成不?”
王沖喉結滾了滾,手裏的抄網在地上劃了道痕:“美女開口,哪能不實在?就按養殖魚價,一分不多要你的。”
“再少點嘛。”小芹笑的時候眼尾彎著,順手把額前碎發別到耳後。王沖盯著她耳後的紅痣,忽然把網往桶裏一插:“得,再讓你兩塊!”
幸虧阿泉這輩子饞魚,不然,天天餐餐吃,怕是比吃藥湯好不到哪去。以前日子緊,小芹總說他“見了魚跟貓見了腥似的”,現在倒好,清蒸、紅燒、奶白魚湯輪流來。他喝著湯時,能看出小芹往碗裏撇油花的細心——以前她哪會管這些。
這天,小芹端上魚,筷子剛碰到碗沿,忽然停住了。“阿泉,”她聲音低了些,“我下崗都幾個月了,你又病著,積蓄眼看要空嘍。”瞧見窗外的樹葉飄落在窗臺上起舞,她接著說,“我想跟王沖學釣魚,省點買魚錢。”
“你哪會釣啊,”阿泉放下碗,“那老王頭能真心教你麼?”
“我就不信三十剛出頭學不會釣魚?”小芹把魚鰓裏的細骨挑出來,“王沖說我手巧呢,肯定一學就會。”
頭回釣魚,小芹拎著魚簍進門。阿泉像發現新大陸樣瞪直了眼,魚簍裏竟然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鯽魚,拔拉著細細看,每條魚嘴嶄有鉤痕哪。
可日子長了,阿泉心裏漸漸發毛:小芹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傍晚才回來,曬得皮膚黑了兩個色號,卻總哼著歌,圍裙上沾著的不再是藥味,而是河邊的青草氣。
“你真能釣這麼多?”他瞅著簍裏的魚,“要不,我明天跟你去看看?”
“你敢!”小芹把魚往盆裏一摔,水花濺到牆上,嘴裏嘣出的話兒好沖,“醫生讓你靜養!你倒想外出活動,作死啊!”
阿泉深知理虧,也就沒敢再問。夜裏,他摸著自己腕上的脈,真比以前有力了,可心裏總空落落的。結婚七年,他知道自己沒本事,沒讓小芹過上好日子,連個孩子都沒能給她。有次去醫院檢查,醫生把他拉到一邊說:“你老婆沒問題,是你的精子活力低。”他回家躲在廚房抽煙,聽見小芹在客廳對著鏡子抹眼淚,卻沒敢出去。
“要不別釣了,”他終於忍不住說,“魚吃夠了。”
小芹正往壇子裏塞醃好的魚幹,聞言回頭時,鬢角沾著粒鹽:“醫生說要補滿三個月。再說這魚曬成幹能存著,以後省著吃。”
初秋的晚上,小芹進門時沒像往常那樣先去剖魚,而是把個白色信封往桌上一放,手指捏著邊角發顫。“阿泉,”她聲音發緊,“我懷孕了。”
臺燈照著那張化驗單,“陽性”兩個字紅得刺眼。阿泉手指抖著去摸,紙邊刮得指腹發麻。
“不是你的,你別高興得太早。”小芹忽然別過臉,耳後的紅痣在燈光下很明顯,“我們這三個月沒過夫妻生活吧……”
“我知道。”阿泉打斷她的話,聲音竟很穩。他把化驗單折好,塞進她手心,“你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啊。”
小芹猛地抬頭,眼裏亮閃閃的。“我想好了,”她咬著唇說,“等你好利索,我們去廣東吧,找個廠上班,你……”
“我去工地搬磚都行。”阿泉忽然直起腰,咳嗽聲都輕了,“我這病,好像一下子好了呢。”
出門那天,滿壟的稻子正黃。小芹走在前面,裙擺被風掀起個角。阿泉拎著行李跟在後面,精神得腳步竟比小芹還快些,不時地催促老婆走快點。
豐收的季節,風裏飄著清清的稻香,阿泉深吸一口氣,覺得胸腔裏滿滿當當的,像是這輩子都沒這麼舒坦過,重要的是,他從此可以無病無痛地昂起頭來。
◆閨 蜜
門鈴聲脆生生響起來時,婉兒正系著圍裙在廚房擇菜。拉開門,阿娜像團裹著香水味的風,旋得玄關的珠簾叮叮噹當晃了好一陣。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請我來你這金窩吃飯。”阿娜往沙發上一躺,眼尾掃過茶几上剛擺好的兩只青瓷杯。
婉兒關上門,圍裙帶子在背後打了個活結:“五哥要來,你陪我作個伴。”
阿娜猛地坐直,假睫毛差點驚得飛起來:“你瘋了?敢把野男人往家裏帶?就不怕老公華安突然回來?”
“他去哈爾濱出差了,最快也得週五才回。”婉兒低頭撫平圍裙上的褶皺,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柳絮。
話音剛落,門鈴聲又起。五哥拎著瓶紅酒站在門口,看見阿娜時眼睛亮了許多:“喲,娜美女也在,今天這飯局有檔次了。”
“放心,我不當電燈泡。”阿娜蹺起二郎腿,高跟鞋尖在地板上敲出輕響,“吃完這頓就走,絕不礙你們的好事。”
“哪能讓你走。”五哥把紅酒往茶几上一放,手指有意無意擦過阿娜手背,“有你在,這酒才喝得有滋味。”
三人說笑間,日頭爬到了窗櫺正中央。婉兒開始分工:“五哥負責淘米煮飯,把餐桌擺出來。娜美女掌勺,你做的菜比飯店還地道。我給你打下手,摘菜切菜都行。”
廚房很快飄起油煙香。阿娜正給排骨焯水時,婉兒突然拍了下額頭:“糟了,有樣主菜忘買了。”
“啥稀罕物?”阿娜回頭時,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鏡片。
“你上周說氣血虛,讓我買黃鱔給你補補,看我這腦子,就忘了。”婉兒邊說邊往門口走,“我去菜市場一趟。”
五哥伸手要攔:“我去吧,你不熟悉路。”
婉兒一把按住他的胳膊,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劃了下:“你把飯煮好就行,我快去快回。”她眼裏的光閃了閃,眼神在告訴五哥:我們早就講定好的,這等好事你不會忘吧?
五哥當然沒忘,急著點點頭,突然又笑了,縮回手:“行,保證把生米煮成熟飯。”
菜市場比想像中遠,婉兒轉了兩趟公交,往返花了近個把鐘頭。回來時,阿娜正把最後一盤蒜蓉西蘭花端上桌。五哥已經倒好了紅酒,三個高腳杯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來,先敬娜美女,這一桌菜辛苦了。”五哥舉杯時,阿娜的手指在杯壁上頓了頓。
飯後,婉兒泡了壺龍井,茶葉在玻璃杯裏慢慢舒展。她抿了口茶,忽然抬眼看向阿娜:“我們是閨蜜吧?我跟五哥的事,從沒瞞過你。”
阿娜做賊心虛,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渾身的不自在。
“可你前陣子總說,要把我和五哥的事兒告訴華安,安的什麼心呢?”婉兒的聲音很輕,接著說,“我總勸自己,認定你是開玩笑的,不會害我。”
阿娜剛要開口,婉兒又轉向五哥:“你去把我房內監控調出來,我想截段視頻給華安,讓他看看我一個人在家多乖。”
五哥的臉倏地白了。阿娜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一把揪住五哥的衣領,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裏:“監控?你明知道有監控,剛剛還在臥室霸王硬上弓,你還給我一千塊錢,哦,我覺得你們是合起夥來坑我的。”
“娜美女這話太難聽了。”婉兒放下茶杯,茶漬在杯底洇出淡淡的痕,“我從沒說要把今天這事兒告訴誰。你們做了什麼,與我無關嘛。”她抬眼時,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但往後,我們都把這事爛在肚子裏,日子不還照樣過麼?”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茶几上那三只空酒杯上,反射出冷冷的寒光。阿娜看著婉兒平靜的臉,忽然覺得包裏的一千塊錢,似乎像塊燒紅的烙鐵,要的不自在,有受騙上當的感覺。
- 記者:好報 編輯
- 更多生活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