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雁/周俊傑

南歸雁/周俊傑

周俊傑

秋光剛漫過村東蘆葦蕩的梢頭,雲端就墜下一串清越的鳴——是南歸的雁群來了。它們翅尖沾著晨光,掠過曬得金亮的稻田時,把“人”字的影子輕輕拓在翻湧的穀堆上,像誰從天上寄來的、帶著風的溫度的郵戳,落進了秋日的鄉村裏。

村裏沒人不認得這群老熟人。秋分一過,只要天是透亮的藍,站在院門口晾衣裳、擇菜的人,都會下意識抬抬頭。李嬸正把紅辣椒串往竹竿上掛,見雁陣來,手一停就喊身邊的娃:“快瞧!大雁往南邊躲冬去嘍,等開春柳芽冒尖,它們准回來。”娃踮著腳攥著辣椒蒂,眼睛追著雁群跑,直到那隊影子縮成天邊的小黑點,才撓撓頭跟李嬸說:“它們飛那麼遠,會不會忘路呀?”李嬸笑著把辣椒串理整齊:“傻娃,大雁心裏裝著節氣呢,錯不了。”

村東那方水塘,是雁群歇腳的老地方。塘邊的柳樹早把葉子染成了淺黃,風一吹,就有兩三片打著旋兒飄進水裏,驚得浮萍輕輕晃。雁群落下時,翅膀帶起的風會掀動水面的光,它們低著頭啄食草籽,偶爾抬頸叫兩聲,短促又軟和,像是趕路的人湊在一起說句貼心話。王大爺扛著鋤頭從田埂過,看見這景象就放輕了腳步,遠遠站著瞅。鋤頭把上掛著的南瓜,橙得發亮,和雁翅上曬暖的金邊湊在一起,倒像是秋光特意攢下的兩簇暖。“別近前擾著,飛了半程路,該歇透了。”他對著路過的串門子的人輕聲說,怕驚著水塘邊的雁。

有回秋雨剛歇,天藍得像被水洗過好幾遍,雁群來得比往常早。它們排著鬆散的“一”字,翅膀尖還沾著沒幹的水汽,飛過村口老槐樹時,帶落了幾片半黃的葉子。葉子飄下來,正巧落在樹下下棋的老張和老劉棋盤旁。老張伸手接住一片,指尖蹭著葉面上的水痕笑:“今年這群雁,看著比去年精神,翅子扇得都有勁。”老劉手裏的棋子懸在半空,眼望著雁群往村西山頭飛:“可不是,領頭那只,脊樑挺得筆直,准是個老把式。”話音剛落,雁鳴就順著風飄遠了,只留濕乎乎的空氣裏,還纏著點清透的餘響。

霜降過後,風裏添了涼,雁群就來得少了。曬穀場的穀堆早進了糧倉,空地上只剩幾縷沒掃盡的穀殼,被風卷著打旋。有天清晨起了大霧,趙叔提著水桶去塘邊挑水,老遠就看見最後一隊雁——它們貼著水面低飛,翅膀幾乎要擦到霧裏的蘆葦稈,叫得也輕,像怕吵醒還沒醒透的村子,又像在跟這片塘、這方田悄悄道別。等趙叔挑著滿桶水往回走,霧散了些,再回頭看,水塘上空只剩空蕩蕩的藍,雁影早沒了。

村裏人從不說“雁不會回來了”這樣的話。就像田埂上的草,冬天枯成黃絲,開春准冒出綠芽;就像屋簷下的燕子窩,秋天空著,轉年總有燕子銜著泥回來補。冬夜裏圍爐烤火,有人會念叨:“這會兒大雁該到南方了吧?那邊的草籽該還嫩著。”到了春天,剛抽芽的柳絲下,也總有人望天空:“該等著大雁回來了。”南歸雁像跟村子訂了約,每年秋來春去,把四季串成了圈,一圈圈繞著日子轉。

今年秋天,我又站在村口老槐樹下。風裏裹著桂花香,剛吸了兩口,就聽見熟悉的鳴。抬頭時,一隊雁正排著齊整的“人”字飛來,翅尖沾著的光,落進眼裏暖融融的。它們掠過稻田,稻穗晃著金;掠過水塘,水面碎著光;掠過曬穀場,場邊的狗尾巴草都跟著晃。這景象跟從前的每一個秋天都像,又都不一樣——一樣的雁,一樣的秋,卻總讓人覺得,這尋常的日子裏,藏著最熨帖的暖。

南歸雁會飛走,但明年秋光漫過蘆葦時,准還會來;秋天會過去,但等桂花香再飄起,又是一個秋。就像村子裏的日子,慢慢悠悠,卻有著扯不斷的生機。那些關於雁的記憶,也像塘邊的柳、簷下的燕,留在歲月裏,等每個秋天來臨時,都能牽出點暖乎乎的念想,裹著風,繞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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