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枯荷/周俊傑

周俊傑
南方初冬的雨總裹著三分纏綿,不似北方凜冽。那日午後避雨入城郊古寺,青石板被雨潤得發亮,簷角銅鈴在風裏搖出細碎聲響。轉過天王殿拐角,一汪荷池驟然撞入眼簾——滿池殘荷,正靜承這場不期而至的冬雨。
荷葉早失了盛夏碧色,枯褐邊緣捲曲如時光揉皺的絹帛。有的葉片中央破著大洞,雨水落進去,順著殘破紋路蜿蜒流淌,在葉面上洇出細碎水痕。荷莖也不復挺拔,或斜倚水面,或倔強上伸,頂端托著乾癟蓮蓬,像握著把生銹的小傘。我在池邊石凳坐下,僧人遞來熱茶,氤氳水汽模糊了鏡片,倒讓眼前荷池添了層朦朧詩意。
雨絲漸密,枯荷承雨的聲響愈發清晰。“嗒——嗒——”先是清脆一聲,接著是雨水滾過葉片的“沙沙”。這聲音與盛夏截然不同。忽憶去年七月,也是這座古寺,也是一場雨。那時荷池何等熱鬧,碧葉挨擠如撐千把綠傘,粉荷亭亭立在葉間,雨落飽滿荷葉,“嘩啦啦”似珍珠跳玉盤,清脆喧鬧裏滿是蓬勃生機。如今雨聲卻這般“空洞”,每一聲都像落在空陶罐裏,裹著寂寥與滄桑。
僧人見我出神,輕聲道:“施主也愛這枯荷雨聲?世人多贊盛夏荷花豔,卻不知殘荷聽雨更有滋味。”我問:“大師,為何枯荷雨聲反倒更入心?”他笑著指池中葉:“你看那片殘葉,破洞雖在,卻讓雨水有了去處,聲響才層次分明。盛夏荷葉太圓滿,雨水落上便匆匆滑走,留不下痕跡。這殘荷啊,把歲月刻在身上,才能接住雨聲,也接住人心底的思緒。”
細品僧人的話,目光落在一片半枯荷葉上。葉邊已全然枯黑,中央卻留著小塊碧色,像不甘心被時光吞盡。雨水落上去,先打在枯黑邊緣,“嗒”地一聲,再滾到碧綠中心,聲響便柔了許多,似在訴說未完的故事。忽想起奶奶,八十多歲的人,臉上溝壑縱橫,眼睛也渾濁了,可說起年輕時的事,眼裏總會亮起光。她的人生不也如這殘荷?經了歲月風霜,留了滿身痕跡,可那些美好回憶、對生活的熱愛,仍像葉心殘碧,從未消散。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微光。枯荷上的雨水慢慢聚成水珠,掛在捲曲葉尖,像串透明珍珠。風一吹,水珠滾落水面,激起細小組漣漪。池裏的魚也活絡起來,在殘荷間穿梭嬉戲,偶爾碰動荷莖,更多水珠落入水中,“叮咚”聲像大自然奏的輕音樂。
起身離寺時回頭望,荷池在夕陽餘暉裏格外寧靜。枯褐荷葉、殘破蓮蓬,在柔光中勾勒出清晰輪廓,每處殘缺都像精心落筆,構成幅意境深遠的水墨畫。忽然明白,生命如荷,有盛夏絢爛,也有初冬枯寂。但枯寂從非終結,而是另一種開始。殘荷失了外在豔麗,卻多了內在的厚重從容。它以殘破身軀承雨,用寂寥雨聲訴歲月,這何嘗不是生命的智慧?
走出古寺,雨已停了。空氣裏漫著泥土與青草的清香,遠山被雲霧纏裹,像幅淡墨山水畫。耳邊仍回蕩著枯荷雨聲,不似盛夏喧鬧,卻更能觸到心底柔軟處。它讓我懂了,人生不必求永遠圓滿,殘缺亦是美,是經歲月沉澱後的美。就像這殘荷,失了盛夏蓬勃,卻在初冬雨裏,綻放出另一種獨特詩意。
此後每逢南方初冬落雨,總會想起古寺池邊的殘荷,想起那空洞又韻味悠長的雨聲。它像位智慧老者,在歲月長河裏靜靜佇立,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從非始終繁華,而在歷經風雨後,仍能守著從容淡定,在殘缺裏尋美好,在寂寥中悟真諦。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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