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初心

說起退稿，就像是一樁返回洪荒年代的事，那時還有所謂的寫稿、投稿、到郵局買郵票，貼信封之類的活動。然後隔沒幾天，我開始守在家門口等郵差，看見他不論騎腳踏車或摩托車的綠色身影，乍然出現在巷口時，心頭便一驚，整個人渾身揪緊了只等候著他靠近，等待情人也沒有如此失魂落魄過。
如果郵差漠然從家門前騎過，那麼，我便鬆了一大口氣，但轉眼卻又被另一種痛苦給齧上了：明天早上，又得要重複一次相同的儀式；但如果郵差忽然停下來，將一大包厚厚的信砰地丟入家門， 那麼痛苦卻是在一瞬間就爆裂開來：恥辱、羞慚、憤恨、懷疑(但說不定不是退稿信，而是錄取通知？......)全都攪和在一塊兒淹沒了我。我雙腳頓在原地不動，等郵差走遠了，四下回復一片寂然，我這才鼓起勇氣走向躺在地上的信，撿拾起來一掂分量，就知是退稿信，當下羞忿地揣入懷裡，奔回房，連信封也不想拆了，退稿信上編輯那些客套話，全是虛情假意根本一字都不必看，當下我只想
如何才能迅速地將這疊稿子毀屍滅跡。
自從email取代紙類郵件之後，我就再也沒投過稿了，一方面副刊風華不再，需稿量大幅減少；更重要的是年紀漸長，也失去了對作品刊登與否的懸念掛心。因此回想自己過去投稿退稿的經驗，簡直如同前世純真的記憶，那還是對文學乃至文字懷抱崇高信仰的美好年代，值得為此捨身以赴。而我也還真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捨身了；回想起來，全是退稿的經驗，竟沒有被刊登的！除了得到文學獎之外！
說的也是，當年報紙副刊最輝煌的時期，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卒，怎麼有登上版面的可能？可見競爭之激烈，而年輕人想要被看見，也唯有在文學獎的時候，這扇門才會慷慨地為我們打開了一點。然而如今大家看見或記得的，都是我得獎的紀錄，卻不知在這背後有多少被掩埋，被報社退回，再由郵差重重擲入我的家門，如同丟一顆手榴彈在我眼前無情炸開，轟得我體無完膚的時刻。
我不知如今透過email投稿，是否仍有「退稿」：把稿子退還的動作？但我必須承認，苦心一字一句刻鏤在白紙上的沉甸甸稿子，居然轉了一圈被人棄之不要，又沉甸甸回到自己手中時，那種被否定拒絕的失落羞辱，確實令人足以痛苦許久不願再面對任何的紙張和文字。奇妙的是，我居然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這種挫折，甚而重新再起，又打起精神坐回桌前，從抽屜中拿出一疊雪白清新且氣味好聞的稿紙，再次拿出一支自認墨水顏色最飽足，筆尖最犀利的原子筆(甚至講究一點時便用了好貴的鋼筆)，甘願伏身趴在紙上，一筆一劃，帶著神聖敬畏一絲也不敢褻瀆的心，再度爬起格子。
爬格子，這是多麼復古且懷舊的一件事啊。我卻相信是一連串的退稿，而非得獎造就了今天的我。如果， 在失敗絕望或是從來也無人認可的時候，我仍然堅持要寫了下去，那麼，文字便對我應有一種特別的，非有不可的存在價值。如果，今
天的我依舊對於文字創作這碼子事，懷抱著些許激情，嚮往和不吐不快的衝動，那麼，也便都是來於當初一顆最為純真的赤子心，在一次又一次的退稿之中，益發被琢磨得光亮與堅定。莫忘初心。如今的我，總是這麼告訴我自己。

● 郝譽翔
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任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現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著有小說集《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幽冥物語》及散文集0223-353.jpg《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等多部著作。最新作品為散文集《回來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