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

到了冬日,擁抱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天氣低低地壓了下來,像一頂帽子。我走很長的一段路,抱一台暖爐,流浪藝人那樣地把它扛在肩上,從木柵邊陲的公寓過幾個街廓,到城中去。賣暖爐給我的人問我:你真要自己走路搬走?那其實不是多重的東西,但搬著總很滑稽。像我剛搬家時你走很長的一段路,搬來的梯子,給我換一盞挑高天花板的黃澄燈泡。

隔天我搭計程車把梯子搬回去還你。在車上,司機問我,這麼大的鋁梯是怎麼搬來的?我說走路。他就說真的嗎?怎麼可能?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彈了彈,很漫不經心地。後照鏡裡的路被拋擲了。我想起你是走同一條路過來,流浪藝人般地抵達我。而我正要將這路歸還給你,用一座梯子。我究竟是攀爬還是越渡呢?

世間的每個位置都有個詞彙。我們用它來指稱「它」。給「它」人皮,變成了「他」。我從不如此指稱「他」。皮爛肉腐,又褪成了「它」。即使那是由於在世間的關係之中,我從沒有一個名字來安放你。

但儘管如此,一年裡面,我最喜歡的季節,仍是冬季了。不單單只是因為我生於冬日。冬日像高原一樣地把整個城市冰封起來時,我想起有一年我是如何地在一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逡巡著電話。打字。敲打報表。直到一日完全過去。過了午夜十二點我就把話筒拿起。關燈走了。

因為冬天的緣故,我始終沒有感覺受傷。冬日的溫度毛邊一樣地圈住了我,使我感覺自己,又用這毛邊感覺了你,像毛衣摩挲著毛衣。我在內裡,你在外邊。

只是在多年以後的某個冬日,忽然想起那座漂流的暖爐,不知它最終去了哪裡而已。

言叔夏
政治大學中文所畢業,現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曾獲花蓮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