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蓮諾・卡頓的《發光體》看紐西蘭文學

二○一三年的曼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 for Fiction, 為僅次於諾貝爾文學獎、且與普立茲獎齊名的國際文學大獎)頒給了年僅二十八歲的紐西蘭新生代女作家伊蓮諾. 卡頓(Eleanor Catton) 的小說《發光體》(The Luminaries)。前一次紐西蘭作家獲頒曼布克獎,是一九八五年毛利與英國混血女作家柯莉.休姆(Keri Hulme)的《骨頭人》(The Bone People ) 。《發光體》這部作品在曼布克獎史上創了兩項「第一」:「最年輕的得獎作家」和「最長的一部作品」。 此次卡頓榮獲布克獎,其個人名利雙收之餘,也將紐西蘭文學推上了世界舞台。

《發光體》其實是卡頓的第二部作品,她的處女作《彩排》(The Rehearsal ) 在二○○八年初試啼聲即獲得了二○○九年紐西蘭文學大獎 The Montana New Zealand Book Awards 和其他數個文學獎。加拿大出生、紐西蘭長大的卡頓畢業於堪稱「紐西蘭作家搖籃」的維多利亞大學創意寫作碩士班(MA in Creative Writing at 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Modern Letters, 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彩排》即是她的畢業作品。過去幾年來, 這個由曼海爾(Bill Manhire)等紐西蘭中生代重量級作家領軍培訓的創意寫作班已孕育出數個文學新秀,很有意思的是,這些新秀多半是年輕且才貌兼備的俊男美女,如卡頓和保加利亞出生、現定居蘇格蘭的卡沙波娃(Kapka Kassabova),他們年紀輕輕就嶄露鋒芒、獲獎無數,而且很多都是初作就得獎,甚至是獲國際性的文學獎。

《發光體》中的命運與翻轉

第一次接觸《發光體》這部小說的讀者往往會被它的size給震懾住:英文原文書長達八百三十頁也就算了,全文共十二章的「第一章」竟佔了三百六十頁的篇幅!卡頓自己在布克獎頒獎典禮的致詞中自嘲這本書是「出版社的夢魘(a publisher’s nightmare)」,因為它的結構形式與篇幅讓編輯者們傷透腦筋卻又不知如何給建議。然而,這詭異的篇幅架構正是作者巧妙的安排,它呼應的即是小說封面從滿月到新月的十二個月相圖: 第一章最長、第二章約第一章一半長(一百六十頁)、第三章約第二章一半長(九十六頁)、第四章又是前一章的一半(四十頁)…… 直到最後的第十二章只剩兩頁的篇幅。從望到朔、再從朔到望,這十二個月相不斷地循環著,就像每月輪翻上陣的黃道十二星座和那些永恆運行著的天體。卡頓似乎是透過這樣的架構在傳達一種哲理:最後出現的並不代表結束,而是另一個新的(循環)開始,正如同小說裡毛利人陶華(Tauwhare)在跟英國移居者鮑佛(Balfour)解釋霍基蒂卡(Hokitika,此小說故事背景的淘金小鎮)毛利語代表意義為何,他的回答是:「圍繞,然後回到起點。」(Around, and then back again, beginning.)循環中的每個點都是個開始,是個結束,也是其中的過程。

卡頓巧妙地運用星相學(Astrology)來刻畫《發光體》的二十位人物:十二星座不同的人格典型為她那來自不同文化和身分地位背景的十二個角色提供了藍本,讓他們在十二個章節(十二宮)裡輪翻上陣當主角;另七個角色則代表了太陽系裡象徵不同性格的七個行星,剩下最後一個角色則是故事裡那位謎樣的、身後留下巨額黃金的死者克羅斯比.威爾斯(Crosbie Wells),他象徵地球,是牽動著其他十九個角色的核心。在小說開始前的星座╱行星與各角色對照表中,作者用terra firma(拉丁文:大地) 來連結克羅斯比這個角色,藉由挖掘他死亡的真像——另一種形式的「淘金」——間接反映出其他每個角色心裡「不能說的秘密」和其性格的光明與黑暗面。此外,作者又企圖用星相學中每個星座運行到不同天體時(如:「水星在射手座」、「月亮在金牛座」、「金星在魔羯座」等)將產生不同人格變化的概念將她的人物複雜化,暗示人格不能被簡單地區分成十二種典型,同一個星座的人會因成長環境等各種因素而成就不同的命運。星相學在這部小說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在閱讀這本小說的同時,讀者們可能忍不住要順便google 一下星座知識來印証書中的每個角色,但與其說卡頓筆下的人物忠實反映星相學,不如說星相學的人格分類和命運占卜功能只是作者利用來勾勒故事和角色的靈感起源,表面看起看「真實」的科學知識,卻充滿藝術想像的空間。這似乎也意味著作者試圖藉由她安排的角色典型來挑戰移民社會(如紐西蘭)中常見對每個文化的刻板印象,強調多元文化社會中彼此溝通與了解的重要。

紐西蘭文學的多元文化精神

綜觀紐西蘭文學, 主題總脫離不了「移民」,因為該國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移民發展史,從十九世紀的英國移民潮到二十一世紀的亞洲移民潮,離「家」出走不外乎是想在紐西蘭這片土地找到人生新方向。《發光體》呈現了十九世紀紐西蘭的移民淘金熱(gold rush),書中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主角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夢想,就是要脫離悲慘的過去,展開新人生,而黃金提供了實現移民夢的機會。「黃金」(gold)在這部小說裡代表的不僅僅是黃金本身,它還象徵了來自各種文化背景的淘金者(移民者)的自我(self),因此淘金的過程也可說是一個探索自我(self-discovery)的過程。先前提到移民自保加利亞的紐西蘭女作家卡沙波娃即在她的首部小說《勘查》(Reconnaissance)裡描述一位隨母親從保加利亞移居至紐西蘭的女大學生,選擇離家出走來抗拒她的文化適應不良症。於是,喬裝成觀光客的她,透過背包客旅行,從一個保加利亞移民的角度來「勘查」紐西蘭,也透過旅程中遇到的每一個人(包括紐西蘭本地人、移民與觀光客)對「東歐移民」的既定印象來檢視自我。紐西蘭的歷史就印刻在它的地理版圖中,作家筆下的主角在他們的行腳過程中一步步發掘當地的歷史,也在同時喚醒自己原鄉的歷史,並進一步達成主角自我的探索。

另一方面,從最早定居紐西蘭的毛利原住民到之後各個時期的移民作家,往往透過作品來呈現他們在紐西蘭這個多元文化社會的自我定位。紐西蘭國寶級毛利作家伊希麥拉(Witi Ihimaera) 透過像《鯨騎士》(Whale Rider)這樣的作品來帶領讀者進入毛利文化這個重視祖先、傳統和人與大自然互動關係的社會。小說以英文為主並夾雜毛利語的方式來呈現,使作者能有效地將毛利文化介紹給非毛利的族群,並同時激起年輕一代逐漸「西化」的紐西蘭毛利人對尋根與回歸傳統部落文化的興趣。透過故事主角的毛利女孩卡瑚(Kahu) 的故事,伊希麥拉企圖重振逐漸被邊緣化的毛利文化精神,而作者強調,這個重振傳統精神的領袖不一定是男性,而可能是被毛利傳統壓抑和邊緣化的女性。另一方面,多數的英國移民後裔紐西蘭作家也逐漸體悟到他們與英國文化傳統的連結越來越弱,紐西蘭已不再是往日英國的殖民地,不再是女王皇冠上的一顆寶石,而必須重新思考其國家與文化定位。因此,Pakehas(紐西蘭白種人,源自毛利語,意指「非毛利族裔」)的作品往往從早期充滿對英國「祖國」的浪漫想像逐漸演變成對紐西蘭當地文化與生活的重視。以紐西蘭兒童文學之母瑪格麗特.梅喜(Margaret Mahy)為例:她早期作品裡「寫實」的部份(如故事背景與場景)充滿了對歐洲與英國的幻想,而缺乏與紐西蘭當地環境的連結,其影響顯然來自於作者兒時閱讀的童書,它們絕大部份都來自英國。隨著梅喜年長,她筆下的「寫實」越來越多取材自個人在紐西蘭的每日生活經驗,甚至是透過作品討論環保議題,表達對紐國自然環境遭受文明干擾的憂慮,如《反撲》(Kaitangata Twitch ,Kaitangata 為紐西蘭南島以毛利文命名之地名)。紐西蘭知名童書與青少年小說作家喬伊.考莉(Joy Cowley)則是從一九六○、七○年代早期作品就大膽融入如不倫戀這樣的禁忌題材,雖說是禁忌話題,卻也是最貼近紐西蘭青少年日常生活的寫實素材。而她的暢銷童書《蛇和蜥蝪:不吵不相識》(Snake and Lizard )除了教導學童了解與擁抱彼此的差異性,更間接點出在多元文化的紐西蘭社會中,彼此尊重與欣賞的重要性。近年來逐漸成為紐西蘭文壇新血輪的年輕一輩作家們,更是一個個祭出「多重身分背景」、「複雜的身分認同」、「自我定位混淆」這類的議題,這是與當代紐西蘭最切身的問題,年輕作家們傳達出的並不是憂慮或無奈,而是以一個積極正面的世界觀來看待多元文化,同中求異、異中求同,強調每一個獨立的自我彼此合諧共存,這也是紐西蘭文學的精神。

過去十多年來,《魔戒》(Lord of the Rings ) 與《哈比人》(The Hobbit ) 系列電影已為紐西蘭帶來不少觀光產值,相信這次伊蓮諾. 卡頓的《發光體》又會為紐西蘭觀光業帶來另一股熱潮。以往紐西蘭南島奧塔哥(Otago)的箭村(Arrowtown)一直是觀光客們感受紐西蘭早期移民與淘金氛圍的必定造訪之處,卡頓的《發光體》造就了另一個顯為人知的南島西岸淘金小鎮霍奇蒂卡,可想而知,又會有大群小說粉絲前往探訪。如果想要順便體會一下小說中卡頓用來「構圖」的星座,別忘了紐西蘭南島的蒂卡波小鎮(Lake Tekapo)擁有全世界最美麗的星空呢!

陳容萱
紐西蘭奧克蘭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德明財經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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