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韌性城市之路 與洪水共生之道

曾經,荷蘭人驕傲地說:「上帝造人,荷蘭人造陸。」但進入21世紀,荷蘭政府決定「還地於河」,要把幾世紀以來,被農田、人們居地佔領的洪氾平原還給河流,恢復原來滯洪、蓄洪的功能。

極端氣候的變化莫測,國際上開始出現與洪水共生的思維。如果過去築高堤、與河流對抗的防堵思維無法因應極端降雨,該如何與河流握手言和?藉由環境設計提升耐淹力,跟上國際的腳步,台灣的反省和行動也正在路上。

王藝峰談到水利法增訂「逕流分攤和出流管制」,水患治理不再只是政府的責任,公眾也應共同來分擔。


從防洪工程到韌性思維

位在太平洋環流上,有黑潮、親潮交會的台灣,每年靠著五、六月梅雨及夏季的颱風季節,年總雨量可高達2,500毫米;只是,台灣3,000公尺上的高山眾多,河流多是東西向,從高山到平地的坡降大,不像密西西比河或亞馬遜河等流域面積廣大,在平地蜿蜒數百里才流貫出海;且因降雨時空不均,部分地區易有極端降雨。台灣河流的特性,一方面容易淹水,另一方面,要把雨水留下來作為水資源,的確難度相對高一些。我們訪談了經濟部水利署副署長王藝峰和國立台北大學都市計劃研究所教授廖桂賢,他們一致說起台灣水資源的挑戰。
人們依賴河流水源,傍水而居,在台灣更有多數人生活在河川的沖積平原上,勢必承受洪氾的風險。為了都市開發而築堤束水,是典型的防洪手段;唯近年來短延時、強降雨的趨勢,常常一場午後雷陣雨,一小時就降下超過破百釐米的雨量,即便台北市是以200年重現期的防洪標準作為設計保護標準,都難擋「水淹金山寺」的景況。水利單位漸漸轉變思維,跳脫以往以河道整治為主的思維,擴增到整體河川流域的整治保育,工程師出身的王藝峰,解釋了台灣水利政策一路的演變與努力。
由於傳統的防洪工程已來到前所未有的臨界點,過去單純以科學計算考量的防洪工程無法達到安全的保證,隨著氣候變遷議題發燒,公私各界都在呼籲,轉變思維,從「韌性」(resilience)的角度出發,探討水患治理的另一種可能性。

廖桂賢提出「承洪韌性」概念,亦即社會應該培養承受洪水而不受災的能力。


打造承洪韌性家園

曾旅居西雅圖、香港、新加坡、柏林、札幌等多座城市,觀察人與自然互動永續課題的廖桂賢,探究「韌性理論」在水患治理中的應用是她長期研究的主題,她解釋:「所謂韌性,是指系統透過自我調整來容受干擾、維持正常運作的能力;即便系統的正常運作受到干擾時,也能迅速重建,恢復原有功能、定位或內部基本結構。」
韌性概念的基本脈絡就是「如何因應變動」,廖桂賢舉例,河流是變動的,河道堆積、河岸沖刷、洪水氾濫都是正常現象。她釐清,「水患」雖然與「淹水」密切相關,但兩者不全然相同。淹水是一種自然變動,是中性詞彙,任何傍水或低窪地區,都可能淹水。水患則是指當淹水發生在人類聚集的地區,造成隱患。但淹水不必然一定是水患,更不一定會造成水災,只要因應得宜,淹水也可能無害。
典型的工程治水手段首重排水,看似合理,卻等於把問題排到其他地方,不但可能加劇其他地方的水患風險,也因為劇烈改變自然河川流態,破壞生態健康。此外,硬體設備永遠趕不上氣候變遷與都市發展,導致水患風險增加的速度。
她提出「承洪韌性」(flood resilience),即社會應著重培養可以承納洪水而不受災的能力,亦即「耐淹力」,指在淹水的情況下仍不產生生命財產損害、社會運作不癱瘓、而且還能正常運作的能力。
「海綿城市」是提升耐淹力的手段之一,廖桂賢是此概念最早的提出者,「海綿城市」揚棄快速排水至他處的傳統思維,強調利用蒸發散、入滲、漥蓄等自然水文機制,就地減少雨水逕流;藉由設計讓城市像海綿一樣吸納雨水,減少淹水機率。她解釋,城市的柏油與水泥都是不透水鋪面,因為無法讓雨水入滲,而造成大量雨水逕流。極端強降雨時,即便最好的都市排水系統都無法有效快速排除雨水逕流,就一定會造成積淹水。如果可以從源頭減少雨水逕流,就可以降低強降雨造成的淹水頻率。
「你想像一座森林,當雨水降下時,先有樹把雨水攔截住,沒被攔截的水又順著樹幹流下,滲入土壤中。雖然城市是座水泥叢林,但是我們可以讓城市盡可能模仿森林水文的循環,趨近於自然水文的樣態。」建築加上綠屋頂,道路植栽帶改成生態草溝,公園綠地改造成雨水花園或濕地,這些都是達成海綿城市的可行作法。
承洪韌性的概念,帶來視野與做法的革新,提供公部門水患治理的另一種可能性。2019年,水利法修正,提出「逕流分擔與出流管制」策略,也就是將原本全部由水道承納的降雨逕流,擴大由水道與土地共同分擔,並要求公部門與土地開發者必須共同分擔滯蓄洪水的責任,以提高土地整體耐淹能力。「這意味著人類所利用的每個區域裡,都應該肩負分攤洪水的任務,具備防洪的功能。其中由公共空間來負擔的稱為逕流分擔,由個人開發建築物來負擔的就是出流管制。」王藝峰解釋。而永春陂濕地公園、大港墘公園是可引以為範的案例。

身為景觀設計專業者,經典工程顧問主持人劉柏宏盡力把韌性的核心植入設計,讓韌性的概念生活化。


收復溼地、保水滯洪

步出象山捷運站,路程約20分鐘,兩旁的風景漸漸從灰轉綠,最終來到由豹山、象山、虎山、獅山(四獸山)包圍的「永春陂濕地公園」。
望「名」生義,永春陂屬四獸山下的天然凹地,昔日曾作為灌溉使用的陂塘,在戰後被鋪上混凝土鋪面轉為軍營使用。營區移轉後,轉型為兼具滯洪減災與生態復育的濕地公園。此處是台北市都會型溼地生態環境營造的首部曲,更獲得2020第八屆台灣景觀大賞「年度大獎」及2020 IFLA AAPME國際景觀大賞傑出獎肯定。
經典工程顧問有限公司主持人劉柏宏聊起設計溼地公園有兩個宗旨,其一是希望讓四獸山上的生態系統能延續到溼地,同時符合民眾對於公園的需求。為此,劉柏宏將溼地公園分成三個區塊,基地北側是人類活動強度最高的人為活動區;基地南側臨近四獸山,規劃為生物復育區,中間另設有緩衝區。
「台灣的河川短又急,在依山或山坡腳的地方應該做一些環境設計,承接住雨水,才符合韌性城市的作為。」這剛好是個契機,他們挖除了大面積的不透水鋪面,並利用這些廢料土方,整成高低不同的土丘,引入上游豹山溪的水源,匯入成為不同深淺的開放水域,並做了淹水潛勢分析,確實計算防洪池的功效。當大雨來時,公園則成為承接水勢的凹地,續存雨水。數據呈現,永春陂共創造綠地與水域占總面積86.3%,保水量達4,893.32立方公尺,瞬間暴雨可滯留8.77小時,當暴雨來時的滯洪量,可達4,898噸。
劉柏宏又推薦位在內湖科技園區內的大港墘公園。前身為台北花卉市場,搬遷後留下大面積的混凝土鋪面,周遭是林立的辦公大樓。「此基地缺乏天然水源,怎麼做韌性呢?我們就讓它可以蓄水。」劉柏宏說。同樣是利用建材廢棄物回填創造高低起伏的地勢,成就公園內完整的排水保水系統,藏在公園草坪下的蓄水囊可蓄2,900噸的水,是基地保水指標的六倍,「依據逕流分擔的法規,它已經超過逕流分擔的規定,負擔自己本身的開發需求以外,還負擔周邊的滯洪需求。」

還復河川生命力

早期的河川治理,著重在防洪需求,大規模改變河相的防洪排水工程,蔑視生物生存權,使河川從原本的「生生不息」,變成「奄奄一息」。調整過往的不當作為,尋找人與河溪共生共榮的新相處模式,廖桂賢所屬的民間NGO「台灣河溪網協會」即大力倡議河川保育,更進一步推動河川復育,希望修復河川的生態功能與生態多樣性,使河川能夠提供多樣的「生態系統服務」(ecosystem services)。近來更倡議「自然解法」(nature-based solutions),以順應、修復自然的方式,來因應氣候緊急(climate emergency)下的防減災課題。
劉柏宏還提起位在文山區的萬和一號公園景觀工程改造案,原本有景美溪的東支流流貫,他們把水源找回來,保留水岸的老樹,植物多樣,保留地景的脈絡,讓孩子了解過去的歷史與樣貌。
公部門的前瞻計畫政策也努力找回河川生命力,王藝峰列舉了台中的東大溪、中興大學的康橋計畫、彰化的鹿港溪、新北市中和的藤寮坑溝等,多目標多價值的治水,順應在地環境,照見生態的需求,都是有意義的一步。

極端氣候的現實,督促我們思索如何與洪水共生的議題。


韌性國土,每個人都出一份力

「從不能淹水,到不怕淹水,這才是典範轉移。」廖桂賢說。不只是做法,思維也要同步。
王藝峰提到,台灣的水利法增訂了「逕流分攤和出流管制」專章,這意味著水患治理不再只是政府的事,也該是公眾的任務,鼓勵環境設計相關專業要發揮創意,公私領域都擔負提升韌性的責任。
身為一個景觀設計的專業者,劉柏宏說:「韌性不只是觀念,在專業上一定要落實。」他還說:「專業者在做空間改造時,應該把韌性的核心放進設計,讓韌性的概念生活化,才能夠翻轉民眾的觀念。」
廖桂賢從2009年出版《好城市》一書,引薦了國外友善城市的案例,倡議永續城市的理念,一字一句的書寫,撒下改變的種子。她同時也是台灣河溪網的理事長,除了監督政府河溪公共政策,日前更開辦台灣河溪學院,推出認識健康河溪生態的初階課程,邀集更多公眾投入河溪治理議題。
打造永續的未來,每個人都有可發揮的角色和責任,「你」,別輕忽自己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