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移動城堡」 神轎與「腳力」

神轎,信眾們虔誠奉獻,藝匠傾力構築之作,彰顯神明的威儀。神明出巡途中,神、神轎、扛轎人以及追隨者,四方交會,共譜宗教旅程中動人篇章。

大甲媽祖到新港奉天宮遶境進香、白沙屯拱天宮媽祖到北港朝天宮進香,數萬名信眾「與神同行」。香路上,民眾跪伏「稜轎腳(lîng-kiō-kha)」,希望神明賜福祈好運;不遠處,淚眼婆娑的媽媽,抱著插著鼻胃管的嬰孩,跪求媽祖保佑孩子恢復健康;民宅旁的牆角,白髮蒼蒼的瘦弱阿嬤,祈求媽祖護佑犯錯的孩子能被社會重新接納……媽祖「聞聲救苦」,示意轎班停下腳步,祂透過轎桿輕觸加持,撫慰信眾悲傷的心靈。
白沙屯媽祖進入朝天宮前,轎班人員扛轎「三進三退」,「犁轎」向朝天宮媽祖行禮致意,在信眾高喊「進喔!進喔!進喔!」的呼聲中,轎班衝進廟內,展現的信仰力量感動人心。

抬轎使者與信仰的力量

廟會活動中,神轎是神明出巡乘坐的交通工具,此時也是人、神距離最近的時刻,拉近彼此距離的,是「轎班」。
「神明要興(旺),就要有人(信眾)拜,出巡要有人抬轎。」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林美容說,神明藉著神力與祂的五營兵將協助,保護轄境平安,尤其,「流動的女神」媽祖經常巡境或贊境,而有了分身,例如大媽進香、二媽遶境、三媽贊境(宮廟間交流)……等分工,信眾往往組織義務的轎班會(或稱媽會),擔任神明在人間的「腳力」,輪值祭祀、遶境之事。
然而,一頂四人扛、八人扛的神轎動輒上百公斤,轎班「負重前行」,非得有「肩強」的意志不可。

拱天宮管委會委員陳弼宏秀出扛轎32年「榮獲」的轎繭。(郭美瑜攝)

轎繭,扛轎的光榮印記

「扛轎,是身體的磨練與意志力的考驗。」扛轎32年的拱天宮管理委員會委員陳弼宏說,白沙屯媽祖進香,轎班每小時輪班一次,急行軍每半小時一班,肩上有轎桿磨擦、腿部有轎子重壓,有時腳底起水泡,「前半段身體的疼痛還可以忍,後半段才是煎熬,靠的是信仰力量與意志力支撐。」因此,許多扛轎人的肩上都有榮耀的「勳章」。陳弼宏露出肩上的一團肉瘤說:「這是轎繭,媽祖賜的光榮印記。」
扛轎人有堅強的信仰,但成就扛轎的因緣不一而足。
從事裝潢業的陳弼宏,1985年退伍那年跟母親到拱天宮感謝媽祖庇佑當兵順利,之後加入扛神轎,三年後他在工作中遭64mm的鋼釘針刺進心臟。「第一時間,我呼請白沙屯拱天宮媽祖為我解危,很神奇,剎那間不覺得疼痛,自己還從五樓下樓求助就醫,媽祖形同我的再造父母。」
因著神蹟與信仰,陳弼宏神轎一扛就是32年,在進香路上,他親見媽祖展現慈愛與智慧,「自己看了也會感動掉淚。」印象最深刻的,是2001年白沙屯媽祖進香蹽過濁水溪。
「河底是爛泥與流砂,媽祖用智慧選擇一段安全的水路,當時香燈腳們也展現對祂的信任,200多名不相識的人們互相扶持,追隨媽祖,大家用生命展現的人與神、人與人的情感交流,至今還是很感動。」陳弼宏分享這段經歷時,仍熱淚滿盈。

媽祖護佑整年,扛轎謝神

元宵節前,我們來到新港的新港街,奉天宮「四街祖媽會」遶境總指揮謝瑞聰與媽會成員正在整備元宵節遶境時四街媽祖乘座的神轎。
謝瑞聰是新港在地人,從小在廟口玩到大,25歲前沒想過要扛神轎,直到聽聞長輩分享扛轎點滴,心生「自己的媽祖自己護」,並加入扛轎行列,2011年組織媽會,每年元宵節奉天宮大遶境時,媽會成員扛轎、籌辦遶境事宜,平時參與友宮交流、贊境,如今媽會成員從30餘人,成長到200多人。
「參加媽會的人,都與媽祖有共鳴。」謝瑞聰說:「當我們穿上制服,就代表媽祖的部將,為祂服務鄉親。」
奉天宮元宵節遶境從早上七時開始準備,翌日凌晨兩、三點完成,媽會成員輪流扛神轎,為祂服務信眾拜拜、「稜轎腳」、掛金牌。「媽祖保佑我們一年,我們在這一天回報祂。忙碌整天後,辭轎時大夥兒跪求神佑,是最感動也是最期待的時刻。」謝瑞聰說。

虎爺的閩南語發音似「好額(hó-gia̍h,意即富有)」,遶境時很受店家歡迎。

虎爺吃炮,扛轎淬鍊意志

「犁炮」、「炸轎」是北港朝天宮媽祖遶境的特色之一,出巡神明之一的「虎爺」,閩南語發音類似「好額(hó-gia̍h,意即富有)」,相當吉利討喜,便成為遶境隊伍中吃炮最多的神轎。當虎爺會成員抬起虎爺轎或圍在轎旁,在鞭炮點燃剎那,炮聲隆隆,炮屑四射,他們仍無懼色。
「弟兄們咸信有虎爺庇佑,即使鞭炮愈來愈多,大家仍堅定扛轎,靠的是意志力。」北港朝天宮虎爺會長林鴻儒說,不僅鍛鍊意志,虎爺精神才是引人入勝之所在,「當我們手勾手、併肩圍繞神轎旁,展現團結無懼的力量,感覺很溫暖。」
這股魅力吸引老外體驗,法籍朋友Edouard Roquette連續15年參加朝天宮遶境虎爺「吃炮」;他說,當虎爺被安全送回廟裡,他感受到虎將們專注與奉獻精神,很感動。
停駐在虎爺會館的第三代日式虎爺神轎,歷經大量的鞭炮洗禮,已被炮煙薰得烏黑,雕花有些許「傷痕」,鋪在轎底、阻隔炮火的鋼板上還粘著厚厚的炮灰,林鴻儒說:「這頂神轎應該吃了一萬多箱鞭炮了。」不難想像神轎「戰功彪炳」。

神轎,融合建築、工藝、藝術

神轎,是彰顯神明威儀的象徵,許多信徒獻金製轎,有的廟宇更講究,仿廟宇建築,彰顯虔信的心意。
研究神轎工藝的姚伯勳說,神轎緣於官紳乘坐的轎子,形式上大致分為二至四人扛的輦轎、四至八人扛的文轎、武轎,媽祖乘坐的鑾轎通常是文轎。例如白沙屯媽祖到北港朝天宮進香的神轎採用四人扛的籐製文轎,重量輕、機動性高,符合神明隨機指示、長途跋涉之需,回鑾入庄前才換乘八人抬的華麗大轎回宮。進香的神轎頂覆蓋粉色的雨布,因此被信眾暱稱為「粉紅超跑」。
姚伯勳說,隨著時代發展,日漸富裕的信眾為感謝神明庇佑,捐貲製轎,神轎也愈做愈華麗,有些宮廟的神轎甚至仿廟宇結構,將建築的斗拱、門窗、屋頂等元素,與工藝技術、美學運用其上,使得神轎具有「神明的移動廟宇」之意涵,北港朝天宮的第一、二代神轎,更超脫了宗教層面,昇華成藝術極品。

姚伯勳說,神轎大致分為文轎與武轎兩種。

巧奪天工的北港朝天宮第一代祖媽轎

北港朝天宮祭祀組長紀仁智為我們導覽現存於行政大樓的「第一代祖媽六角鳳輦」;1909年由祖媽金順盛轎班會會長許致,集資12家郊行的捐款,禮聘修築朝天宮的大木匠師陳應彬領軍設計與製作,歷時三年完成。
依文化部資料,陳應彬傾注畢生功力,融入巧思與其最著名的「雙層鏤空」與「螭虎盤牆」技法,創造出巧奪天工的祖媽神轎,日本大正四年(西元1915年)代表台灣南部物產共進會赴台南參加農業博覽會,榮獲日本共進會技術獎。
這頂六角鳳鑾,轎門鑲有四海龍王雕像戍守,轎身環繞24師,象徵眾神共隨媽祖出巡,彰顯媽祖地位之尊榮;神轎裝飾的屋瓦、龍柱、斗拱、花窗、額匾皆精雕細琢、人物細膩,尤其,支撐轎身的雕花柱鏤空、套疊,「座後屏」巧妙地運用螭虎造型譜出「北港朝天宮」字樣,藝匠出神入化的技藝,無出其右。
細看第一代祖媽神轎,轎身的人物各有表情,每隻吉祥神獸的肢體、細節也不馬虎,例如鹿角低頭、表情含蓄,麒麟的鱗甲紋路清晰可見,從神轎左上方45度角俯視,還能對應廟宇的建築裝飾,姚伯勳說,這頂神轎宛如廟宇建築的縮影。
「若以車子來講(比喻),這是神轎界的勞斯萊斯。」紀仁智說,日治時期有四個單位發行第一代祖媽神轎的明信片,彰顯其藝術價值。鑽研媽祖文化的空中大學教授蔡相煇說:「這是台灣神轎的登峰造極之作。」
姚伯勳說,第一代神轎最厲害之處,在於重視結構體態,且匠師大量使用鏤空技法,轎身輕盈,六角型鳳鑾開窗「面面俱到」,讓四面八方的信眾皆可看見轎內莊嚴的神尊,可見陳應彬的別出心裁。
第一代祖媽神轎大約在1960年間退役,第二代神轎仿第一代神轎原貌,採用烏心石製作,由鹿港木雕名師李煥美帶領藝匠雕製而成;李煥美將拿手的西洋花草鑿花運用其上,使得第二代神轎顯得古典雅緻。

城隍神轎為嘉義城隍廟的「鎮廟之寶」。

嘉義城隍神轎,「全島第一」

若說神轎工藝,堪與朝天宮祖媽神轎並駕齊驅的,是嘉義市嘉義城隍廟的城隍神轎。
這頂「城隍使司神輿(八獅座武轎)」,由地方仕紳聚資四千金、大工匠司黃順財率20餘名匠師建造,1926年完工,1996年退役,2018年由文化部登錄為「重要古物」,目前展示在城隍廟後殿二樓迴廊,為「鎮廟之寶」。神轎配有恆溫防潮設備,廟方為我們「開箱」這頂原木神輿,鑿花精雕細膩,栩栩如生,令人嘆為觀止。
廟方委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博物館學與古物維護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林仁政、文物修復師莊竣傑進行研究,嘉義城隍神轎主結構材選用堅硬且韌性極強的「赤皮」、雕刻以質地細密之「狗骨仔」為主,重約300公斤。
轎匾題字「勅封綏靖侯」,接合技術則使用「細木榫接工藝」,達到堅實又牢固的目的。神轎最重要的結構──龍柱和花鳥柱,可拆解為內外兩層,瓦壟末端有月光貝裝飾,「貫轎孔」的位置在轎底卻無礙扛轎;轎左及轎右有西式迴廊,有別於以往的木作風格。
文化部指定城隍神轎為重要古物:「在亞太地區神轎文化中亦具有體現台灣神轎歷史與工藝之代表性價值,極具珍稀性。」日治時期《台灣日日新報》稱其「欲仿照一頂都不可得」,並譽這頂神轎為「全島第一」。
神轎,不僅是廟會中神明的轎輦,還蘊含藝術、文化與工藝價值,更是信眾與神明之間信仰與情感的連結。親見它,你將能「心領神會」台灣人與神之間的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