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亞跨界流離的人生:老兵的臺灣史
作者:林玉茹、許蕙玟、許仟慈、楊雅蓉、郭立媛、許雅玲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5-01-17 00:00:00
★內文試閱:
五、搖身一變成為反共明星
燦爛的陽光穿過蓊鬱的芒果樹葉間,灑落一地的金黃,漫步在這條長達四公里的鄉間道路間,人們恣意享受美好一天的開始。這裡是臺南柳營的太康綠色隧道,曾在一九九七年入選為「南瀛八景」,此外它還有個很特殊的名字—義士路。相隔著一片汪洋大海,澎湖西嶼的一個靜謐的小漁村裡,曾經這裡也有座碼頭,它被喚作義士碼頭。在臺南的鄉間小路、在澎湖的偏遠漁村,為什麼都紀念著這位「義士」?他究竟是誰?
為了尋找這個答案,讓我們慢慢將時光倒轉,首先先回到一九六二年十月三十一日。這一天的午後,第一屆金馬獎在臺北市西門町的國光戲院風光舉辦,由王豪執導的《一萬四千個證人》一舉奪得優等劇情片的殊榮。該片生動描繪了韓戰結束後的一九五三至五四年間,一萬四千名滯留韓國的國軍如何踏上自由臺灣的經歷。在這一萬四千名士兵中,有兩位特別的人物引人注目:一位來自臺南柳營的陳永華,另一位則是澎湖大池村的王瀛昌。一九五三年在他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光再次倒轉。
來自臺灣的「證人」
一九四六年,年僅十六歲的陳永華,在二千元法幣薪水和四斗米的誘惑之下,帶著與將來一搏的勇氣,趁家裡人不注意,偷走母親的印章,毅然決然地報名加入了國民黨軍隊,踏上了通往中國戰場的道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隨著瀋陽的淪陷,陳永華遭俘受困東北,最終加入共產黨軍隊,並參與了平津會戰等多場戰事。一九五○年六月,韓戰爆發。四個月後,毛澤東命令共產黨軍部隊以「中國人民志願軍」的名義參戰。中共派遣二十六萬名士兵越過鴨綠江投入戰場,支援同為共產陣營的朝鮮,對抗背後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支援的南韓,陳永華也隨著共軍前往交戰地區。陳永華親眼見證了共軍在兵器彈藥不敵美軍的情況下,採取以「人海」對抗「火海」的戰術,投入一批又一批的士兵至前線,用生命換取戰場上的每一寸進展。
面對著隨時可能作為「肉彈」投入戰場,上戰場是死,逃兵被抓亦逃不過死,陳永華索性心一橫,看看能否逃出生天。一九五一年二月,趁著偵察活動的機會,他連夜逃離,又輾轉漂泊了一個多月,向美軍陣營投誠,美軍將其拘禁在巨濟島戰俘集中營,最後移送至中立地區板門店。
戰俘營裡安置了超過兩萬名華籍戰俘,中共堅決要求戰俘應多數遣返回中國,然而美國卻強調「志願遣俘」原則,讓戰俘自由選擇遣返地。中華民國也表明接收戰俘之意向,多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攻防戰。
當各國為了戰俘問題吵得不可開交之時,這群受困的戰俘也做出許多努力。他們為了要重返家園,同時區別自己與共軍的不同,由中國國民黨反共青年救國團發起配戴自製臂章、胸章及帽徽,甚至一場運動更是引發熱烈迴響—刺身。他們的刺身可不像今日的刺青一般有良好的儀器設備,常常就是直接拿著針往身上刺出傷口,再將墨汁滲入傷口中,經常引得傷口發炎感染。陳永華也在胸前、手臂上刻下了反共抗俄的標語和象徵性的旗幟,戰俘們相信這麼做,他們就不會再被送往中國。
歷經一年多的周旋,一九五三年七月確定採用美國的「志願遣俘」模式,有一萬四千名戰俘選擇前往臺灣。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三日,臺灣各大城市敲響自由鐘,舉行了盛大的慶祝集會,歡迎反共義士的「歸來」,這也是「一二三自由日」的由來。
反共明星宣傳之旅
當來自中國各省的戰俘,面臨政治上的祖國與情感、文化上的祖國之間掙扎,最終選擇報效中華民國時,陳永華卻有所不同。作為土生土長的臺灣子弟,他毫無疑問地只是想回到故鄉。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他的選擇竟成為中華民國政府吸引臺灣人民關注反共議題的典範。
一九五○年代,中華民國政府改裝臺鐵的客用列車,車廂上漆上藍白紅的色彩,掛上「反共抗俄宣傳列車」的招牌,下鄉宣傳反共抗俄的理念。有著一九五三年八月首次的成功經驗,一九五四年五月,反共抗俄宣傳列車在政府的期盼下再次啟程,救國團的青年男女前往各鄉鎮播放電影、表演話劇以及發表演說。不同於前次,這輛列車還乘載著韓戰歸來的反共義士。透過一個個反共義士的英勇故事告訴臺灣人民,共產黨是如何地殘暴無道,而義士們又如何憑藉堅韌不屈的精神力對抗,並讓大家相信終有一天中華民國必能反攻大陸。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九日,當宣傳列車行駛到陽明山,陳永華打著赤膊在晚會上,展示他身上的刺青,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影片旁白描繪著這一幕:「反共義士陳永華報告共匪暴行的時候,在場的觀眾都非常的動搖。」
陳永華是韓戰反共義士中極為少數的臺灣人,臺灣的媒體對陳永華展現高度的興趣,新聞上傳頌著他的故事。陳永華更是作為反共義士的指標人物之一,由中華民國政府安排環島以及到國外演講,宣揚反共意識,堅定反攻大陸之決心。中華民國政府主打義士的堅毅和反共精神,而他們曾經效力於共產黨的過往被刻意模糊,塑造成迫於無奈之舉。
此外,中華民國政府組成「反共義士海外訪問團」,到其他自由民主同盟訪問,宣揚他們在中國的經歷,特別是受到共產黨迫害的故事。海外訪問團自一九五四年三月開始規畫,最開始籌畫亞洲路線,共有四個組別,陳永華跟隨著第四組前往日本,途經東京、橫濱、大阪、神戶、福岡、長崎等地,並由當地的華僑團體接待。身為臺南柳營的子弟,陳永華說著一口流利的臺語,自然與出身臺灣的日本華僑更有親近感,成功揭露共產欺瞞偽善,同時彰顯民主陣營團結一致的重要性。
第二位明星:陳永華的模範母親
陳永華參軍後,柳營的家裡只剩下六十多歲的老母親陳林曉,以及三哥一家。甫入中國的陳永華,也曾經捎來幾封家書報平安,然而在一九四八年瀋陽一役陳永華遭俘,此後便斷了音訊,生死未卜。家中的母親思念兒子,卻也毫無辦法,整日以淚洗面。一九五三年九月,陳林曉聽聞報紙出現了兒子陳永華的報導,一時間難以置信。直到記者到家裡訪問,軍友總社總幹事江海東將報導內容唸給陳林曉聽,並親口證實了這個消息,她這才相信兒子尚在人世。她又驚又喜,流著淚說道:「老佛爺,好菩薩,你終於又把永華給我了,謝天謝地!永華啊,你快回來吧!你快回來吧!我不會活得太久了,你讓我看看你;摸摸你吧!好兒子,你聽到你媽媽的話嗎?哎!我命苦的孩子唷!我本想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多年的等候,盼來一絲希望。
一九五三年十月六日,陳林曉和三哥陳燕清應軍友總社之邀,從臺南北上參加「中華民國各界人民團體抗暴大會」,支援滯韓的反共義士。到了臺北,甫下車便立即前往軍友總社的辦公室,從總幹事江海東的手中接過陳永華的半身照,陳林曉眼含熱淚細細端詳,小心翼翼地觸碰照片中兒子的面容,彷彿兒子就站在面前。
隔日的大會中,陳林曉盈滿淚水的眼眸,高舉著「Help my son back」的立牌,期盼心心念念的兒子能早日回到臺灣。時任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總幹事兼祕書長的方治,將陳永華的家書交給其母。一時間情緒被渲染至最高潮,一個老母親哀戚地訴求的畫面,激起臺灣人民竭力聲援這場運動。
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七日,陳林曉前往安置剛從韓國來臺士兵的義士村,義士們一聽是陳永華的母親,便熱心地將她迎了進來。陳林曉不斷地在眾人中尋找兒子的身影。而在外地接到消息的陳永華,匆匆趕回義士村。見到闊別九年的母親,陳永華卻目光凝滯,一時語塞。見此情況,陳永華的哥哥將手輕輕搭在陳永華的肩上,此舉彷彿觸動開關,陳永華掩面痛哭,跪倒母親膝下。歷經千辛萬苦,曾經以為生死兩茫茫,終得以再次相會,陳林曉顫顫巍巍地輕撫兒子的頭說:「兒子,不要哭,你自由了,你應該歡喜。」而如此令人動容的場面,也觸動了在場年輕義士們的心,母愛的光輝溫暖了陳永華,也照耀著所有遠離家鄉來到臺灣的義士。
明星的光環
隨著七一年時光荏苒,冷戰體制瓦解,中華民國亦不再大張旗鼓地表揚與宣傳反共義士,如同舊照片般逐漸褪色模糊。義士的故事、奮鬥及夢想,早已被世人遺忘,只剩下義士之名靜靜矗立在鄉間小路和偏遠漁村。生活終將歸於平靜,陳永華在部隊工作,與家鄉的女性結婚生子,曾經轟動一時的反共明星重歸家庭,成為了丈夫、父親,二○○七年在家人的陪伴下離世。回首這個變化莫測的時代,唯一不變的似乎還是陳永華與其母再次團聚的那一刻永恆,家庭的溫暖在大時代的波瀾中顯得如此寶貴。讓人不禁想問,背負著時代光環的反共明星,亦或是思念著母親懷抱,想回家的青年,留下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