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香/張士傑

張士傑
前年我退休回到故鄉居住的時候,正趕上春耕。田埂上幾個老人彎著腰,他們用粗糙的手抓起一把泥土,捏碎,又讓土粒從指縫間簌簌落下。這動作我熟悉得很,小時候常見父親如此。泥土在他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村東頭的老李頭正在自家地裏忙活。他今年七十有三,背駝得厲害,可一到地裏,腰板就奇跡般地挺直了些。我走過去打招呼,他直起腰,小心翼翼地從身邊的布袋裏掏出一把玉米。
“這是我自己培育老品種,現在難找嘍。”老李頭眯著眼說,“種出來的玉米,香。”
我記得小時候,村裏人種地,哪有什麼化肥農藥。草木灰、牲畜糞,便是最好的肥料。每到春天,田野裏飄著泥土和糞肥混合的氣息,不臭,反倒有種奇特的清香。現在的農村孩子怕是聞不得了,他們習慣了化肥農藥的氣味。
老李頭的地不大,兩畝多,但他堅持不用除草劑。每天清晨,太陽還沒露臉,他就蹲在地裏,一株一株地拔草。村裏人都笑他傻,說現在誰還這麼種地。老李頭只是笑笑,繼續他的活計。
“那些藥水,殺得了草,也殺得了地啊。”有一回他對我說,手指插進泥土裏,“地也是有命的。”
我蹲下身,學著他的樣子抓起一把土。這土黑黝黝的,鬆軟潮濕,有幾只螞蟻匆匆爬過。確實與我記憶中不同了。小時候的泥土更油亮,捏在手裏會微微發黏,散發出一種潮濕的甜香。現在的土,幹了些,也輕了些。
村支書小商是個大學生村官,戴副眼鏡,說話文縐縐的。他搞了個“生態農業試點”,動員了幾戶人家不用化肥農藥。起初回應者寥寥,大多數人覺得這是瞎折騰——化肥多快好省,誰還願意回到過去那種苦日子?
“不是回到過去,是更好地向前。”小商推了推眼鏡說。他帶著幾個年輕人,在村頭立了塊牌子:“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字是紅色的,在陽光下很扎眼。
老李頭是第一個回應的。他把專門積攢漚制的農家肥全撒到了地裏,又按小商說的,在地邊種了一圈驅蟲的香草。夏天來時,別人家的地裏一片整齊的綠,他的地裏卻熱鬧非凡——玉米、豆角、南瓜混種在一起,地邊還開著紫的、白的小花,引來許多蜜蜂蝴蝶。
村裏人路過,總要駐足看上一會兒。有人搖頭,有人竊笑,只有孩子們喜歡,常偷偷溜進去捉蝴蝶。
收穫的季節到了。老李頭的玉米棒子不大,掰開來,粒兒也不如別人家的飽滿。可煮熟後,那香氣飄了半條村。我家離得遠,也聞到了,是那種記憶中才有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甜香。
第一口咬下去,我差點落淚。這味道,二十年沒嘗過了。
漸漸地,有人開始向老李頭討要種子,也有人學著他的法子種地。小商趁熱打鐵,組織大家建了個堆肥場,把村裏的秸稈、菜葉、果皮都收集起來發酵。起初村民們嫌麻煩,後來發現這肥料確實養地,參與的人便多了起來。
去年冬天,村裏來了幾個外地人,說是做生態農業的,想收購村裏的農產品,價格比市場高出三成。條件是必須按他們的標準種植——不用化肥,不打農藥。簽約那天,村委會門口排起了長隊。
老李頭沒去。他還是守著他那兩畝地,按自己的老法子種。有人問他為啥不簽約,多掙錢啊。他搖搖頭:“地不是這麼種的。”
我問後明白他的意思。那些簽約的人,雖然不用化肥農藥,可還是在大棚裏種,還是追求產量和外觀。老李頭要的,是土地本來的樣子。
今年春天,村裏發生了件稀奇事。多年不見的燕子回來了,在好幾戶人家的屋簷下築了巢。老人們說,燕子挑地方,環境不好它們不來。小商把這寫進了工作報告裏,說是生態環境改善的標誌。
夏末的時候,縣裏來了檢查組,對村裏的生態農業試點大加讚賞。鎮長親自帶隊來參觀,記者跟著拍照攝像。老李頭躲在家裏沒露面,倒是他地裏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作物成了焦點,被拍了好多照片。
檢查組走後,村裏開了個會,說要擴大試點規模,打造“生態農業示範村”。會上吵得很厲害,有人贊成,有人反對。最後投票,勉強通過了。
那天晚上,我去老李頭家串門。他坐在門檻上抽煙,望著遠處的田野。月光下,那些大棚泛著微微的白光,像一片片冰冷的鱗甲。
“變了。”老李頭吐了口煙說。
“變好了。”我接話。
他搖搖頭:“地不是這麼種的。”
我沒再說話。遠處傳來幾聲蛙鳴,時斷時續。記得小時候,夏天的夜晚,蛙聲能連成一片,吵得人睡不著覺。現在安靜多了。
第二天清晨,我發現老李頭在地裏忙活。他正在把那些香草拔掉,種回普通的玉米。我問他為什麼,他說:“燕子回來了,蟲就少了。這些草不用種了。”
老李頭彎腰抓起一把土,捏碎,讓土粒從指縫間落下。風吹過來,帶著泥土的氣息,微苦,微甜,是活著的味道。
“地啊,也是有感覺的,知道好歹。”他說。
我學著他的樣子,也抓起一把土。這土,比去年又黑了些,重了些。幾只螞蟻匆匆爬過,消失在土縫裏。
遠處的田野上,太陽升起來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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