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翁笑看山路鋪瀝青/唐勝一

唐勝一
樹上的鳥兒扯著金嗓子唱亮了天。太陽像個剛蒸好的紅瓤地瓜,慢悠悠地從山坳裏滾出來,把漫山的墨綠都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明年就將滿100的鄧大爺,昨晚壓根沒合眼——揣著雀躍翻來覆去,山路要鋪瀝青啦。天剛濛濛亮,老人家就爬了起來,對著鏡子仔仔細細攏了攏稀疏的白髮,連鬍子都蘸著清水梳理得整整齊齊。“春娃,把那把老竹椅搬到樟樹下去。”他朝裏屋喊,聲音裏帶著點年輕時趕集的急切,“爺爺要去看公路鋪瀝青。”
竹椅剛在大樟樹下放穩妥,鄧大爺就拄著根木拐杖挪了過來,慢悠悠的步伐,倒也顯得還夠穩健。他咧嘴樂呵呵地笑著,心情是大好特好哩。“鄧老爺子,您也來湊熱鬧啊!”鄉親們爭先跟他打招呼,他不停地點頭示意。
他坐到竹椅上,放眼坡下的鄉道,呵,好傢伙,施工現場的周邊早已成了熱鬧的戲臺:滿載瀝青的卡車像頭披紅的犍牛,噴著白汽的攤鋪機正“滋滋”地吐著油亮的黑綢緞,壓路機碾過的地方,路面軟乎乎地泛著光,像塊剛和好的墨色麵團。與往昔不同的是,山風裏飄著一股焦香,施工的機械轟鳴聲驚得林子裏的斑鳩撲棱棱飛出來,落在枝頭歪著頭看稀奇,連唱曲的調子都比往常歡實了好幾分。
村寨的鄉親感歎:這段路啊,是鄧家的血脈熬出來的。鄧大爺記得剛紮進這山坳時,自己還是個褲腳沾著泥巴的放牛娃。他家的七口擠在兩間茅草棚裏,日子過得比山澗裏的石頭還糙。那時哪有什麼路?不過是爹娘領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踩出來的草窩子,雨天溜滑得能摔出淚花,晴天卻硌得腳板生疼。
“要不是王老五那點念想,哪有後來的石板路喲。”鄧大爺摸了摸竹椅光滑的扶手,指腹碾過那些深淺不一的紋路,像在數著歲月的刻度。當年山坳無人煙,是他家租著地主王老五的荒地種莊稼來到這裏,一家七口人勒緊褲腰帶也填不飽肚子。倒是遇上了這個有點良心的地主,凡欠收年成裏,見鄧家娃子餓得“哇哇”直哭時,他揮揮手就免了租子。他笑著要鄧家小子給他的煙袋裝滿煙葉,還要人家用小手給他撓癢癢。
最叫鄧家記掛的,是那年修石板路的事。王老五拽著鄧大爺的爹往竹林裏鑽,壓低了嗓子,煙袋鍋子在手裏轉得飛快:“老哥莫急著謝我啰。我新納的那房姨太,非要在這坳裏蓋棟青磚樓。這路不修寬點,磚瓦怎麼運進來呐?等到蓋樓房,還得請你家勞力搭把手呢。”
石板路鋪好那天,鄧大爺一路走著,開心地數著一塊緊挨一塊的青石板,數著數著就忘了數兒。他放眼細看兩端路頭,發現像條青灰色的長蛇,靜靜的從山外一直盤到坳裏。
沒過多久,王老五的青磚樓就立起來了,飛簷翹角的挺氣派,在鄧家茅草棚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扎眼。風水先生背著羅盤繞樓轉了好幾圈後,一把拍著大腿喊:“這是塊聚氣的寶地喲!”
山坳自此再不寂靜。先是村裏的張木匠搬來搭了木樓,接著是賣豆腐的李嬸支起了茅草棚……,只三五年功夫,山坳及石板路兩旁就冒出了成片成片的炊煙,一群孩子追著黃狗跑過石板路,“咚咚”的腳步聲總能驚起半坡的山雀撲棱棱的群飛。
“轟隆隆——”攤鋪機突然吼了一嗓子,驚斷了鄧大爺的深情回憶。老人家直起腰,揉揉老花的雙眼,看得滾燙的瀝青像墨汁、炭粉一樣鋪開,黑亮得能照見天上的雲,心中不由得更加的感慨呐。
這段路啊,他打小看到大,從腳底板磨出來的泥痕,到青石板的裂紋,再到後來坑坑窪窪的機耕道……
上世紀七十年代修機耕道時,他也出集體工與隊裏社員們一起扛過鋤頭,嘿哧嘿哧幹得歡哩。那路剛修好時,其寬只能跑拖拉機,可沒幾天,就被雨水將路面沖刷得坑坑窪窪,雨天踩進去能沒到腳踝,而晴天過輛拖拉機,能裹一身黃塵回家。鄉親們都管它叫“黃泥路爺爺”。
他還記得,有一回雨天,幫著推陷在泥坑裏的拖拉機,後輪一打轉,濺了他滿臉泥漿,連眉毛都染黃了。春娃他爹那時還是個半大孩子,舉著葫蘆瓢看見笑得直不起腰,說爹像剛從田裏撈出來的大泥鰍。他抹了把臉,氣呼呼地發誓再也不碰那鐵傢伙。可轉過幾天,見到拖拉機拉著滿車化肥進村,他又忍不住湊過去摸了摸鋥亮的鐵皮,贊道:“真好,免得社員們肩挑腳移啰!”
後來,路是越修越好,黃沙路鋪得平平整整,雨天不沾泥,晴天不起塵。客運汽車搖搖晃晃開進來的頭一天,全村人都跑去路邊看熱鬧,連拄著拐杖的老太太都踮著腳,想瞅瞅車玻璃裏坐的是不是城裏來的人呢。
再後來澆了水泥,亮堂堂的像條白龍,如今又要穿上黑亮的瀝青衣裳,連施工隊的小夥子都說,這路要通到鄰縣去,是“戰備路”呢。
“怎麼?要打仗了?”鄧大爺當時湊過去問,眼裏閃著疑惑。小夥子笑得露出白牙:“大爺,這是提前備戰呢。我軍從來不打無把握的仗嘛。”他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是,那是。”再看著壓路機碾過的路面泛著油光,他便咧嘴大笑,“哈哈,我們這山路呀,也跟城裏的大街一個樣了,牛逼!”
日頭爬到頭頂時,鄧大爺靠在竹椅上打著盹,竹椅“吱呀”地哼著,像在陪他回憶那些走遠的日子。春娃拎著水壺過來,見他嘴角還掛著笑,故意大聲喊:“爺爺,別睡呀,這新路鋪得多好看,您得看過夠啊!”
鄧大爺慢悠悠睜開眼,陽光從樟樹葉的縫隙裏漏下來,在他臉上跳著碎金似的舞。“看夠啰。”他抬起右手掌,無亂地抹抹嘴角的口水,聲音裏裹著滿足的暖意,接著說,“我還得好好活著,說不定啊,還能看著這條路啊,到時長出翅膀呢。”“爺爺,您真前衛呐。”春娃滿臉帶笑地說,“爺爺,您就等著享福吧!”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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