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尺/王長征

卷 尺/王長征

王長征

你的腸道有多長?一位女主播諱莫如深地問道,你難道不感興趣嗎?張宇盯著手機螢幕暗笑道,又不是吃飽撐的,我幹嘛要知道自己腸道?每個人的長度都不一樣,難道腸道還能測量的嗎?螢幕立即閃爍幾個字“可以測量”。張宇嚇了一跳,自己心裏想的話語好對方似乎都能聽到。隨後一個購物鏈接被推送過來,是一個卷尺,顯示只需要支付一毛錢,就能快遞秒送到家。怕不是騙運費的吧?張宇早就熟悉了商家的套路,他心想,卷尺一毛錢,運費三十塊,恐怕就是如此。至於秒送到家,是商家虛假宣傳的慣用手段,也從來沒有人當真。

自從他鬼使神差地點進鏈接後,竟再也無法退出去。閃爍的網頁怎麼都關不掉,索性他只好關機。他恨死了這些帶木馬的小程式,像狗皮膏藥一樣討厭,不但找不到正確的關閉清除按鈕,還會反反復複跳出新的頁碼。等待開機時,張宇有了片刻的歇息,他揉了揉眼睛,已經連續看了四個小時手機,眼睛幹澀,霧濛濛的,脖子僵硬得如生銹的鐵器。他聳聳肩膀,站起來抻了抻腰。外面已經黑了,時間過得真快,玩手機時還是午飯後,怎麼就不知不覺到了晚上?

張宇的笑容苦了一下,只覺得嘴巴滋滋冒煙,喉嚨幹澀、萎縮、發皺。他想出去走走,不能再玩手機了,因為刷視頻他又浪費了第一百八十個下午。起初他還批判過玩手機的人,認為都是低學歷人群或者老年人群,堅信自己絕不會上癮。沒想到半年前一挨上,就深深陷了進去,任由網路的沙灘將他漸漸吞噬。

手機亮了起來,張宇看著手機,反正暫時不算太餓,再看幾個視頻就下去找飯館。他剛剛下定的短暫決心,又被閃亮的螢幕拉了回去。手機上閃爍著還是那個卷尺的廣告,依舊無法關閉,張宇的執拗勁一下子來了,非要看看是何方神聖。他把卷尺放進了購物車,然後去結算,大不了就是郵費貴點唄。結果並不是他想像得那樣,真的只需要一毛錢,沒有任何附加費。真是見了鬼了,一毛錢連郵費都付不了,商家不得虧死?

輸完地址,剛點了支付,他正要回到網路的海洋裏去,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誰會這時候來找自己?張宇宅了半年,朋友來往少了很多,平時所有的聯繫都在手機上進行。他算算日子,也不到交房租的時候,他在沙發上癱軟著,身體像一灘泥,半天都沒有扶起來。敲門聲緩和下來,不急不躁地響著,他大聲問了一聲“誰?”,門外沒有任何回答,依舊慢悠悠地敲門,好像此人的耐心可以堅持一世紀。難道是快遞?自從被網路綁架以後,他一直用網購來交納生存的贖金,但除了剛剛下單的卷尺,近期並沒有購物。

他終於站起身來,穿著不三不四的拖鞋,晃悠悠走向門邊。開門後他差點跳起來,門外的人竟然是剛剛視頻上的女主播。女主播穿著快遞員的衣服,粉白的臉,鮮紅的嘴唇,嘴唇上有一顆金色唇釘,整張臉泛著油膩膩的光,沖著張宇詭異地笑著。不會是眼花吧,快遞員怎麼和女主播長得一模一樣?張宇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快遞員嘴角一動,她的假笑似一條快要煮熟的紅色大蝦,既有聽天由命也有不甘驅使還帶著一些狂喜。她遞過來一個快遞,讓張宇簽字。張宇的手有些發酸,握了一個下午手機,骨節的疼痛冒了出來。張宇不受控制地一邊簽字,一邊想跟很像女主播的快遞員聊上幾句,耳邊傳來女快遞員輕飄飄的話語:“謝謝你,張宇。”語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張宇抬起頭,她已經不見了。她怎麼會直到自己的名字?這是什麼快遞?怎麼剛下單就送來了。他還想問問這個女主播兼快遞員的女人到底怎麼回事,可她消失了。空蕩蕩的樓道裏只有東張西望的張宇,鬼魅般的女人走的突然,肯定沒走樓梯,安靜的電梯也坦白從來沒有參與過這個懸疑事件。只有樓道窗戶開著,好像有一只鳥兒剛剛飛走。要不是女人剛剛站過的位置還要一絲香味,證明著剛剛發生的事實,張宇真懷疑自己做了一個不真實的夢。他返回屋內打開手機,結果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女主播的痕跡,就連剛剛的下單記錄也離奇地消失了。他興奮起來,想找人把這件怪事分享一下,再也沒有興趣玩手機了,他的腳充滿力量,有一種下樓跑上五千米的衝動。

他拆開包裝,快遞盒包裝十分精美,還散發著迷人的馨香。

打開後,裏面只有一套帶著體溫的快遞服,他放到鼻尖嗅了嗅,還帶著一絲香甜。至於卷尺,翻遍了也沒找到。他更加奇怪了。上面也沒有任何發件人資訊,這不會是誰搞的惡作劇吧?如果是,他們肯定還在門外等著看自己的醜態,透過貓眼看去,外面空蕩蕩的。那一定在樓下,他不顧換鞋就朝樓下走去。

回到地面,張宇一陣暈眩。社區樓下有健步如飛的八旬大爺,有倒立遛狗的白髮老嫗,有拈著指尖跳舞的青年男子,有歡快奔跑肌肉發達的少女,有扛著石頭健身的孩子……這種真切又魔幻的生活氣息讓他以為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偏偏不見惡作劇的人。這時,他感覺肚子一陣絞痛,胃裏一股酸氣泛了上來,他捂著肚子慢慢彎下腰去,扶著牆讓自己緩和一下。他感到的身體發生了變化,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從他的丹田向上朝胸膛緩緩移動,他用手按了按,硬邦邦的,帶有尖銳的氣質。然後他覺得嗓子發癢,似乎有條蟲子在喉道裏蠕動,他不自覺仰起了脖子,好讓自己舒服一些。突然嗓子好像被捅了一下,張宇幹嘔一聲張大了嘴巴,他的舌頭一陣冰涼,然後清晰地看到嘴巴裏伸出一個東西。

張宇輕輕一拽,只感到整個身體內部被打包,被這牽引的力量捆綁而縮成一團,剛剛平復的絞痛再次起了。他看到了一件可怕的怪事。

一截卷尺從他的嘴裏冒了出來,靈巧的掛鉤正好搭在他的下嘴唇上。他的手一鬆開,卷尺“吧嗒”一聲又彈回去了,依舊掛在他的嘴唇上。他整個人成了卷尺盒,嘴唇就是卷尺盒的卡口。他嗚嗚叫著,想找人求救,但此時的他已經找不到自己舌頭,語言功能也喪失了。他揮動的手臂和跳躍的雙腳滑稽又可笑,吸引了周圍的人,人們以為他在表演猴戲,紛紛給他鼓掌。

面對這種局面,張宇連忙躲開尷尬。他找朋友敘述這件怪事,讓他給醫院打電話,幫助自己想辦法。朋友線上,但顯然不相信這麼荒唐的事情,以為張宇搞什麼惡作劇。朋友開玩笑道,好啊,你要是變成卷尺,我再測量什麼就找你。張宇打字罵道,我是認真的,你快出出主意,把裏面的鐵尺取出來,要不就幫我打急救電話,我現在說不了話。朋友呵呵一笑,你跟哪個女孩子玩大冒險遊戲呢?亂打急救電話可是違反治安管理條例的,要打你自己去打。說完再也不理他了。張宇又去找另一個朋友,這個朋友聽起來不懷疑他的話,無論張宇說什麼,他都說“我信”。他跟張宇說,我小時最喜歡玩卷尺了,簡直是我童年最好的玩具。有一次我想探究裏面的秘密,就用磚頭把卷尺盒砸開,裏面的鐵尺天女散花一樣彈出來,可壯觀了。你可以試試這個玩法,從肚臍到嘴巴,劃開一道口子,親眼看到卷尺瞬間炸出來的奇特景象,然後你再裝一道拉鏈,把身體拉住……

張宇又連續聯繫了幾個要好的朋友,結果不是不信,就是說醉話。朋友靠不靠譜,遇到事情一試便知,張宇感慨道。他只好自己想辦法。

他把卷尺朝外拉了一大截,看了一下數字,是三十釐米,上面的刻度清晰可見。這時一個孩子指著他對小夥伴說:“那個叔叔玩魔術呢。”另一個孩子讚歎道:“好厲害!”張宇此時的窘態被兩個天真爛漫一身橫肉的孩子看到,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孩子在他身後追著:“叔叔,能讓我玩一下嗎?”,說完就要去拽那根露頭的卷尺。

張宇扭頭就逃,他躲進一個花壇,要與卷尺做鬥爭。他快要氣瘋了,把焦慮、憤怒都發洩出來,使勁地擰了一下卷尺,妄圖把它擰爛,卷尺脆生生的,對折了一下,受到空氣的震動又哢嚓一聲恢復了原貌。他怒了,用力向外猛扯一下,喉嚨出現鋸齒般的疼痛,他咳嗽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剛拉出來的卷尺又縮了回去。他再也不敢莽撞了,像個釣到大魚的人,輕輕拉著魚線,去馴服緩緩拽出來的鐵尺,這個速度讓他好受了一些。這個過程痛苦又漫長,隨著卷尺不斷出來,他的內臟似乎也都被牽拉到一起,在食道裏發生交通擁擠,最後都賭在了嗓子眼,呼吸都困難。不知過了多久,張宇看到了兩米的刻度,他稍作停留,做了幾個深呼吸,感覺內臟縮回原位,才又慢慢向外拉。

汗水幽靈般從張宇後背冒出來,然後向上下兩路進攻,一路軍到了脖子、頭頂,順著鼻尖攻擊前胸的領地,另一軍向下順著腰臀溜著,在大腿與腿毛兩方偽軍的配合下,一點點洇濕迎面肌,最後呼嘯著向下沖去,浸泡著他的腳趾。張宇感覺有一團火在身體裏作祟,不斷驅趕著體內的水分。正當他走神的時候,發現拉到三米的卷尺迅速往回縮,無論他怎麼使勁都抓不住,他與卷尺來回較勁了很多次,每次拉到一定的程度,都會縮回去一些,由於急切,手指都被劃傷,嘴角被割裂,鮮血嘩嘩噴湧著。肚子裏有個小人與自己在做拔河遊戲,卷尺就這樣以嘴為河,來回逡巡。張宇被折磨的簡直快要死了,他恨不得立馬去死,好早點結束掉這種奇怪荒誕的折磨。在拉鋸般的鬥爭中,張宇靈機一動,找到了卷尺進退的規律。只要他的目光落在刻度上時,它才會停下。一旦拉出來的距離沒有被盯著,就會縮回上次看到的位置。

這個發現,讓張宇再次有了信心,他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他狠了狠心,倒不如只疼一下,眼睛緊盯著刻度,快速地拉出來。說幹就幹,長痛不如短痛,張宇下定決心後,猛地一拽,自己向前一個趔趄,肚子裏翻江倒海,一大口酸水湧了出來,然後一陣接著一陣,張宇顧不得這些,發現有酸水配合著,起到一些潤滑作用,往外拉卷尺時喉嚨也沒那麼痛了。他的兩只手交替著,像是音樂會的指揮家揮動著指揮棒為一場快節奏指揮著,鐵皮卷尺滑膩膩的,他好幾次差點抓不住又讓它彈回去。他的手掌又多了幾道口子,卷尺像一把沒有盡頭的薄薄利刃,從他嘴巴裏無休止刺向虛空,張宇感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逐漸僵硬,脖子伸得老長,眼睛又大又圓,一邊向外扯卷尺一邊拂去上面的嘔吐物,眼睛還要死死盯著刻度。他看到了一個新的記錄,六米八!

但此時他胃裏也沒有酸水了,剛剛的手忙腳亂創造了嶄新的歷史,張宇開心極了,他一手揪住這根鐵舌頭,用一只手摳自己的喉嚨,想再增加點潤滑劑。但幹嘔了幾次,也沒有成功。他所幸破罐子破摔,身體已經被折磨得遍體鱗傷,接著拉吧。他已經麻木了,也感覺不到疼痛,很快聽見哢的一聲,再也拉不動了。他真切地感覺的,卷尺被拉到盡頭了,他輕微咳嗽一聲,喉嚨肌肉一松,尾扣在扁桃體上蕩了一下,路過牙齒的時候還發出叮叮咚咚的節奏,最後下嘴唇“啵兒”的一聲,卷尺全部出來了。

張宇感到渾身輕鬆了一下,看到卷尺最後的數字是七米五。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手機被汗水泡得螢幕很模糊,他擦了擦,只見彈出一行字“你的腸道七米五。”他大喘著粗氣,有些不可置信會遇到這麼奇怪的事情。他看到自己腳下,吐了一地得竟然是許多閃著螢光的碎片,有的是扭動的美女,有的是荒野求生,有的是腦殘短劇……他動了動手指,自己被折磨這麼久卻沒有虛脫,反而更精神了。他稍微用力握一下手指,指節咯咯吱吱發出一陣脆響,酸軟的關節炎也好了。此時他的大腦無比清晰,肚子也小了很多,整個人似乎脫胎換骨重生。

他從地上站起來,一個被收住勢竟跳了樹梢那麼高,他的眼睛清晰又明亮,僅僅一秒鐘就看到了鳥窩裏四顆鳥蛋上共有八百零九個斑點。怎麼會是這樣的情況?他甩一下胳膊,花壇的鮮花受到震盪紛紛墜地,張宇大受震驚,彷佛自己憋了半年的力量都急不可耐的同時爆發。他跑上樓,看到自己的房間亂得像豬窩,垃圾桶裏是各種各樣的外賣盒和塑膠袋,無數污漬在地板上又黑又黏。他照了照鏡子,臉頰消瘦,鬍鬚很長,頂著一個雞窩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豬狗生活了這麼久,剛剛被卷尺折磨後,他反而有些感謝剛剛經歷的一切,清除了體內淤積的電子毒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無比香甜,看到得到救贖後的自己,張宇聽見了嗓子裏的傷口正在癒合的聲音。

正當他慶倖自己及時回頭,下嘴唇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揪著不斷外翻,他再次看到了可怕的一幕。一截閃光的卷尺探出腦袋,眨著可愛的眼睛,左右觀望一下又退回去,卡口在下嘴唇上很像一顆沉睡的金色唇釘。張宇兩只眼睛睜的巨大,向下看著潛伏在口中的金屬卷尺。他再也沒有勇氣與它搏鬥了。

一陣風吹來,他的快遞盒子掉在地上,他看了一眼窗戶,窗戶關得嚴嚴實實,風不知從何而來,一張原本不存在的紙條墜落在他面前。要求他必須抓替身,尋找一個願意要卷尺的網癮患者,否則終身都會纏著他。張宇嚇了一跳,該給誰呢?現在的樣子恐怕送不出去,他去洗了個澡,剃去了鬍子,然後將頭發好好打理一下,儘量讓自己顯得清秀一點。

他算是知道之前的女主播怎麼回事了,也知道了為何快遞拆開只有一件送貨衣服。而那個卷尺,並不需要打包,它認識路。張宇抖了抖那件快遞員衣服,它量了量張宇的身材,正軟軟的延展著。張宇笑了,他也想像女主播那樣,如法炮製做一個網頁,釣一個精神陷入荒蕪的無知少女。這時手機亮了,他的朋友發來一大串甕裏翁氣的語音:“你酒醒了沒?我打了一天遊戲,感覺腦子都要炸了。謝謝你今天聯繫我,咱們好久沒見了,哪天一起吃個飯?”

張宇心臟砰砰直跳,似乎有點按不住了。

他打字道:“你要不要卷尺?我給你送來!”

“要!”朋友乾脆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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