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梗上的漁夫

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他一生的第一隻鳥。我的意思是說,一隻在他的記憶裏永遠不會磨滅的鳥。這隻鳥的種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埋進了我們的心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萌發嫩芽。
我生命中的第一隻鳥,就是俗稱「暗光鳥」的夜鷺。那是許多年許多年前的故事了,如今依然清晰如昔。小時候,常常聽母親講起「暗光鳥」這個名字--一隻在黑暗中發光,晚上不睡覺的鳥?黑夜一向讓我既害怕又著迷,會在黑暗中發光的鳥,在我幼小的心裏激起莫大的好奇。可是,我一直無緣會見。
後來長大了,黑夜不再讓我感到害怕,「暗光鳥」這個名字,偶爾會從心底的某個角落突然幽幽浮現,但也只是一下下,又沈了下去。
後來我又長得更大了。猶記得那是一個月光沒有很亮的夜晚,我從山上下來,走過雙溪橋,然後下了橋頭的溪邊。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所謂的釣蝦場,也沒有什麼吃野菜三杯雞,那是一個翻開溪底石頭就會看到蝦子,隨便山上走走就可以摘到一布袋野生木瓜的年代。我找了一塊大大的岩石坐了下來,石頭慢慢吞吞散發著白天太陽的餘溫。已經記不得那天,我的腦袋究竟在胡思亂想,還是一片空白,不過記得突然間看見對岸石頭上有兩粒貓一樣發亮的小小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我說不上來,可是知道那不應該是貓。後來有輛車子從橋上經過,短暫的車燈在牠身上閃了一下,我看清楚了那是一隻鳥──我終於在黑夜中,親眼看見了小時候母親口中的「暗光鳥」,雖然只是擦身的朦朧印象。
許多年後,故宮開始的這一截至善路,每逢周末莫不車水馬龍。我們住在半山腰,內雙溪上頭的大崙尾就像似我們的後院,我們經常翻越山頭,走過九蓮寺,從婆婆橋迂迴下來。如今橋下溪水一樣終年潺潺,但我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帶著孩子在溪裏釣魚,或在溪中翻爬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了。沿著溪邊,從更深入的上游,一路下來的人為污染,我每天親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嚴重。
一個陽光澄澄的秋日清晨,我走下了山路長滿青苔的石階,停在婆婆橋上,向上游方向望去。出乎意料之外,溪中一塊塊的石頭上,每一塊都佇立著一隻暗光鳥──「夜鷺」是我很晚才學來的名字──算一算,也有六、七隻。老實說,六、七隻並不多,不過每一隻看起來都幾乎一樣的「有一把年紀」。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牠們胸前都飄垂著一把散亂的毿毛,一副滄桑歷盡,疲憊十分的模樣,跟我以前看過的很不相同。不知什麼原因,不約而同齊聚在這一條不算大的溪水邊,令人印象深刻。只見一隻踞守一塊石頭,凝然不動,儘管眼前的溪水依舊不斷匆匆流過,從牠們的姿勢判斷,我懷疑牠們並非在等待游魚。牠們胸前的羽毛不僅鬆髶,甚至有些邋遢,然而又似乎毫不在意。牠們,就只是這麼靜靜枯立,眼睛並未看著流水。我知道夜鷺的生命可以有二十年之長,也許這是牠們一生最後的一段歲月吧。不知何故,牠們的影子讓我聯想起小學時候走在住家附近的田埂上,看見雙手不停在田裏摸搓雜草的農夫,那彎僂而沈靜的孤單背影。
那是一輩子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幕。我第一次看見這般「古老」的暗光鳥,以前沒有,以後也一直未曾再有這樣的機會。多年來,我幾乎每天一跬一步行走於野地山林水邊,看見過無數禽鳥的死亡,但可以說都死於非命。我也曾經親眼目睹許多小鳥新生命的誕生,然而年紀大了的禽鳥究竟是如何自然死亡的,迄今我依然無所知。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讀過一本描寫非洲探險的漫畫書,書中講述年老大象知道自己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就會走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深深幽谷,在那裏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所有年老的大象都是這樣的。這個故事,即使到了今天依然牢記在我心頭,時時刻刻,總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夠去尋找那個傳說中的山谷。
據我所知,台灣有而且僅有一種夜鷺。這種夜鷺喜歡溫暖的氣候,地球上很多地方都可以發現牠們的?跡。夜鷺屬於「鷺科」,在台灣牠們算得上是個大家族,我只要隨手列出一部分的名單,就有夠長了:計有黃小鷺、黑冠麻鷺、牛背鷺、紫鷺、綠蓑鷺、岩鷺、栗小鷺、蒼鷺,以及大中小白鷺鷥等。如果硬要拉關係,牠與大名鼎鼎的黑面琵鷺,算起來也是隔房親戚,同屬鸛形目只是不同科。
回想多年前第一次「光天化日」下那麼近距離看見夜鷺,心頭不免震動了一下,台灣竟有這樣的鳥。牠拱起的背部、頸項以及頭頂羽毛是深藍的暗色調,各級覆羽和飛行羽,則是摻著一點點淡藍的灰,甚至眼先也是天藍中渲染一絲銅綠。如此幾個深淺不同色澤的灰藍搭配,顯得異常柔和而沈靜,十分素雅,可是一點又不覺沈悶。讓人不得不承認,唯有大自然的天工,才有這樣的精心巧手。白白的面頰,大大的紅眼睛,頭後插立著幾綹素白的飾羽,不時迎風輕輕飄逸,每次看著牠,不管是棲佇枝頭休憩,還是鵠立水邊等待,怎麼看都不膩。
其實,那一個湮遠夜晚在溪邊的初次邂逅,還沒有十分讓我感受母親口裏「暗光」的究竟意思。大概七、八年前,我陪朋友找房子,找到了復興崗之前的一個社區,名字已經忘了叫什麼。朋友夫婦看中了一幢透天厝,房子前面的小公園裏有一個不小的人工水池。我們挑了一個夜晚,想要體驗一下這個社區的夜間環境。水池中央有一蕞爾小島,我坐在池邊,眼睛無意識地在島上逡巡,社區人家屋內洩漏出來的朦黃燈火中,我突然看見了一對似曾相識在黑暗裏發亮的眼睛?──?暗光鳥。這次我可真真切切看清楚了牠隱藏在黑夜中覓食的身影,我幾乎捺不住心中的興奮,專注地觀察牠好久好久。當年母親講述她少女時候,第一次看見暗光鳥的興奮神情與聲音,猛地又湧上了我心頭。母親是麻豆鄉下長大的,那一段歲月一直為我所羨慕與嚮往。
從牠專注的姿態與神情判斷,大半是在捕魚而非休息,況且又是佇立水邊而非棲息在高高樹上。猶如我們認為天一黑了燕子就要闔眼睡覺,其實夜裏的褐雨燕卻是忙著在兩千公尺的高空飛翔,我們總以為,晨昏捕食是一般夜鷺的習性,可是天這麼黑了,這隻夜鷺還在「工作」。我想,「暗光」指的應該是牠的眼睛會在黑暗中,類似某些動物一般發光的現象吧,即使就台語意義也應該是如此。夜鷺當然不是唯一在夜間活動的鳥,可是牠包裹了我很小時候的某些記憶,是牠讓那些只有我自己知曉的記憶,能夠免於褪色繼續保存了下來。
時代變了,而且變得很快。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現在經常可以看見夜鷺在白天覓食。夜鷺原本習慣夜間活動,而非僅限晨昏的禽鳥,至少以前如此,也許牠們經常一夜工作到天亮,人們只在清晨與黃昏時候才看見,而有了這樣的誤解。城市的範疇一日日擴大,逐步吞噬了綠色的郊區,如今再回內雙溪,溪裏的夜鷺一年比一年減少,不過類似大安森林公園這樣的城市綠地,彷彿變成了替代的收容所,收容的也不只是夜鷺而已。為了生存,就必須調適,甚至徹底的改變。我想,這就是達爾文所謂的「適者生存」吧。很多像夜鷺這樣的飛禽,常懂得如何將「危機」化為「轉機」,成功地活了下來,雖然有時候看在眼裏,不免有一絲悽悽然的感覺。繁忙的台北街頭,狹窄的安全島上,幾乎不止息的車陣間隙中,也常常可以瞥見黃頭牛背鷺在草地上低頭覓食。說真的,我不知道這是野生動物的適應改變成功,還是我們的生態保育工作推動有了成績,還是……
如果跟那些蒼鷺、大小白鷺鷥相比,夜鷺明顯地屬於鷺科中的「短腿」一族。平常站立,身高超過一尺沒有問題,不過很多時候卻都是縮著脖子,不免顯得略微矮胖。脖子伸不伸,差別確實很大。牠們的嘴喙亦不如蒼鷺那般長而且直,脖子也相較粗短,這些不同的特徵,表示夜鷺捕食靠的是挾叼,而非戳刺的功夫。如果細看,就會發覺夜鷺的嘴喙內側邊緣,確實長有鋸狀的細齒,如此一來,辛苦到口的大魚才不會一掙扎就逃脫了。
夜鷺雖然如其名在夜間覓食,但與真正的夜行性禽鳥,譬如貓頭鷹、台灣夜鷹,或者紐西蘭嘴長不會飛的鷸鴕,又不完全一樣。我們說過,夜鷺的親戚,三姑六婆七嬸九叔,還真不少。不過我們也知道,親戚太多就會有麻煩的時候。夜鷺常常會跟其他鷺科親戚同一個林子,甚至同一棵樹上棲息,有時候也同一個領域覓食,日子久了難免爭吵,尤其與小白鷺鷥時有爭執,慢慢地大家都不喜歡牠,最後只好遁入夜間過生活。
像這樣為了避免或減少競爭,將一天二十四小時割分成白班、晚班或大夜班,讓各種鳥類各自擁有自己生存空間的說法,是鳥學專家用來說明為什麼有些鳥類會在夜間活動的三個理由之一,夜鷺就屬這個理由。夜間活動的鳥類,大概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真正的夜行性禽鳥,一種只能說是「一般在白天看不見或很少看見的」禽鳥。這些轉入夜間活動的鳥,分別取代了白晝相對位置的鳥種。舉例來說,譬如各種的夜鴞,取代了白晝各種的鷹鵟,撲殺地面弱小的動物;台灣夜鷹則取代白天的燕子,繼續捕食空中飛蟲。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井水河水各不相犯。只不過有趣的是,倘若我是一隻小鼠輩,不管白天晚上,總有別的動物輪流接班,迫不及待要拿我當美食,放在牠們的餐盤上,可怎麼辦?
第二個理由是,這些鳥所賴以維生的食物,只有出現在夜間。鷸鴕喜歡吃的地蟲,晚上才會爬出地面來;類似的,列在那些嘴喙有如吸管的鳥類「我最愛的菜單」上的水中浮游生物,到了夜裏才會升至海面;至於那些在海邊覓食的濱鳥,覓食型態多少受到潮汐升降的左右,尤其是白晝較短的冬季,天黑潮退之後仍然可以看見牠們在泥灘上碌碌營生。某些鳥類夜間覓食依賴觸覺,不過那些憑靠視覺覓食的禽鳥,仍舊有辦法在黑暗中繼續討生活。
第三,暗色的黑夜,可以帶來安全。有些鳥類所選擇的棲地,也許避開了陸地上的天敵,卻仍然無法免除來自天空的掠食者,藉著夜暮的掩護,至少能夠獲得某種程度的安全。粉紅鶴常常利用夜間,從一個湖遷徙到另一個湖,就是類似這樣的道理。牠們算是很能夠飛行的鳥,靈敏卻不夠,遇到比牠們大型的猛禽,往往沒有逃遁的能力。很多水鳥,也都是利用夜間覓食,尤其城市公園裏的鴨子,天黑之後,當大人小孩──特別是孩童──紛紛回家了之後,才是牠們真正能夠開始不受干擾,安安靜靜享用晚餐的好時光;南勢溪蒼鷺多在接近黃昏的時刻開始捕食,可是也常有加夜班的時候,尤其那是一個月亮滿滿的夜晚。很多的鳥,如果有了家庭要照顧,有幾張嘴巴嗷嗷待哺,加班是稀鬆平常的事,比我們想像的還真要辛苦。
大安森林公園是台北植物園之外,另一處極適合觀察與欣賞夜鷺的地方,也許人比較多,甚至擁擠嘈雜了一些,不過交通確實方便。公園裏有一座人工池子,池中央有一條狹長的島嶼,是許多鳥類棲息的天堂,一年四季,隨著節氣的嬗遞,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鳥,有的偶爾出現,有的終年都在那裏。公園裏有貓,總是對池邊樹上的小鳥不懷善意,可是牠就到不了池中的島嶼。島上除了沈默的紅鳩與聒噪的樹鵲,最常見的就是數量不算少的夜鷺。如果你是白天去,天氣好的時候大概只能看到牠們一隻隻分立枝頭,半睡半醒,沒有什麼特別驚人的動作出現,看久了恐怕難免覺得無趣,甚至失望。
可是如果你在三點之後才來,大概有很大的機會看見一位先生,拉開嗓門,大聲粗氣,對著島上的群鷺叫喊:「過來!過來!」。這位先生的叫聲尚未歇止,群鷺立刻爭先恐後一隻接著一隻飛過來,因為「過來」先生一邊叫喊,一邊往池中慷慨丟出魚塊。這個時候「好戲」才算開始,夜鷺不再那麼無聊兼沒趣了,看的人也看得愈來愈興奮。夜鷺的飛行姿勢實在美妙無比,為了爭食,往往有許多出人意外的演出,我不得不說,這是練習抓拍禽鳥飛行最好的機會。
擲入池中的魚塊,不僅引起夜鷺之間的搶食,連池裏的烏龜也毫不客氣過來爭奪,常常可以看見一隻烏龜與夜鷺,為了一小塊魚肉相持不下,也讓旁邊觀者驚聲連連。這些戲碼,一個下午可以演出好幾回,每次圍觀的人總是愈來愈多。畢竟,沒有多少人願意陪著夜鷺一動不動,呆呆在池畔久久等待著魚兒游過來,縱使牠們捕獲的是生蹦活跳的活魚,縱使觀看牠們張開大嘴既辛苦又有趣的吞嚥過程,亦值得一切的等待。
很多人看到夜鷺,尤其在大安森林公園,因為棲地環境特殊,可以同時看到各種「長相不同」的夜鷺,難免覺得有些困擾。其實,牠們皆屬同一種夜鷺,只是年齡不同的分別。一般說來,夜鷺從出生離巢到長成完全的成鳥,也就是具有生殖能力,需要三年的時間。滿一歲之前的小夜鷺,其羽色與成鳥極大不同,全身為棕褐色,散布著白色的條紋與斑點。當牠們兩歲大時候,頭頂以及背部的褐色變得更深,而且慢慢轉藍,身上條紋也變得比較不明顯。長大了的成鳥,一身的標準羽色在交配季節最為美麗,也就是所謂的「繁殖羽」,那時候頭頂的飾羽還會增長,一旦配對之後,原本淡黃綠色的雙腳就會彷彿充血一般,轉為粉紅,甚至深紅的顏色。所以不管牠們身上穿怎麼樣的衣服,作如何的打扮,我們看到的這些鳥都是屬於同一種的夜鷺。
有一天,當植物園的荷花池開始長出荷葉、綻放荷花的時節,我看見一隻夜鷺孤單單地抓緊一根荷葉梗子,在微風中緩緩搖盪。我知道,牠在等待捕魚。
我雙手撐著三百厘米的鏡頭,隨著時間愈來愈長,慢慢開始後悔沒有隨身攜帶三腳架。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夜鷺先後打了兩次哈欠,我可以感覺到牠在享受彷彿搖籃裏一樣的舒服,可是我的兩隻手已經痠到不行。究竟要不要繼續撐下去呢?另一個聲音說,這可不是天天都會有的機會啊,不要輕易放棄。
信不信由你,經過了一小時又十二分鐘,牠終於有如離弦之箭,直直射入水面。荷葉梗子細細的腰,彎得幾乎就要給折斷了。一眨眼,再抽身回來,嘴裏已經多了一條不小的吳郭魚。偏偏就在這一切開始的那一剎那之前,我忍耐不住等待的無聊,以及心中的好奇,轉開鏡頭去拍攝一隻貓撲捉小麻雀的畫面。等到聽到一旁友人的緊急呼叫,雖然自信身手矯捷、反應敏銳,還是錯失了不該錯失的入水鏡頭。這時刻,我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功虧一簣」、「前功盡棄」的苦澀滋味。
嗯,每個人,每天總會學到一點什麼的。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