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的流動──鍾玲玲的生命書寫

一九四八年秋, 我出生了。但生而為人這個事實, 卻不是由我決定的。事實是每個人的誕生,都是身不由己的。這一年的秋天,我便六十四歲了。人活到這個年紀,難免會感慨萬千, 思想著到底該慶幸能夠到世上走上一回呢?還是慨嘆著說,要是從未生而為人便好了。現在我是這樣想的,要是從未生而為人便好了,但卻曾經深信,能夠活上一遍,無論如何, 總是好的。可見沒有那一種想法,在人的一生中,是一成不變的。但生而為人這個事實,卻是沒法改變的。但人是甚麼呢?人和動物的區別又是甚麼呢?我之所以對人的自身感到如此困惑,又是甚麼緣故呢?我跟大多數人那樣,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人的身體。我擁有人的身體。我是人。我是嗎?我可不可以持續追問,我是嗎?
─── 鍾玲玲《生而為人》

我無法不先引述一大段文字,因為鍾玲玲的《生而為人》幾乎是一本不能被複述,甚至是不能被談論的書。就如詩歌一樣,除了誦讀原文,任何企圖接近的方法都離它更遠。但說《生而為人》是詩歌,或者是詩化的散文,同樣不著邊際。它無法被歸類為散文詩,正如它無法被歸類為任何其他文體。鍾玲玲自言:「我的書寫從來就不是一首詩、一篇散文、一個故事、一部小說、一本書,也從未完成任何作品,因此,亦從未有過任何佳作。我只是寫著。」她說的並不只是《生而為人》這部近作,而是總結了她四十多年來的全部寫作。

讀者恐怕不會完全同意。鍾玲玲前期的作品,從一九七○年代的《我的燦爛》、八○年代的《愛人》、《我不燦爛》、《解咒的人》,到九○年代初的《愛蓮說》,明明白白是小說和散文。但到了一九九七年的《玫瑰念珠》,文體的界線卻突然大規模崩解,成為了既有小說的虛構,又有自傳的紀實,兼之以散文的抒情,甚至是哲理的思辨的難以歸類的書寫。而觀點的轉移、層次的交錯、語句的斷裂、字詞的跳接等等看似毫無章法的肆意揮灑,猶如完全拒絕聽者的囈語。甚至是書的裝幀也極為低調──正方形的開度,紙皮封面上沒有任何設計,只有書名和作者名七個字,而書脊是空白的。從各方面看,都不像一本在書店裡出售的書,而更像一本舊式賬簿──不是一部「作品」,而是一本書寫的流水賬。事隔十六年,鍾玲玲寫出了僅三萬餘字的《生而為人》,行文雖不像《玫瑰念珠》那樣極端風格化,但卻離建構「作品」的意圖更遠。書的概念於焉消解,剩下來的只是流動的文字,權宜地寄居於一個由紙張釘裝而成的實體中,同樣是近乎無設計的淺藍色封面,甚至不單獨出售而隨文學雜誌《字花》附送。

在既無形體也無姿態的情況下,唯獨有句子和聲音,《生而為人》卻直達書寫和閱讀的核心。它的震撼和感染無關乎文字的美感,或者思想的深度,縱使它的文字是富有美感的,而它的思想是極為深刻的。開宗明義,此書是鍾玲玲自己的人生總結,向度是內在而私密的,在事實上雖不及《玫瑰念珠》豐富,在情感上卻更為直白和裸露。但既然作者自言並無特別的成就,生命也無過人的經歷,為甚麼一個個體的人生還值得書寫和閱讀?自我的體驗甚或是過失,除了只屬於自己,有沒有更為普遍的意義?很明顯,《生而為人》除了是鍾玲玲的個人自述,也是「生而為人」這普遍的事實的思索,也即是關乎人本身的存在的叩問。

要叩問人為何物,必先把人和物加以區分,於是就涉及人的生物構成和文化發展等種種的思考了。在私密性的獨白語言中,觸及了宇宙論和自然史的課題:「但作為歷史的生物在人的大腦皮層中保存了全部生活史和史前史,人注定必須背負著他的全部過往度過他的餘生」;「由於每個個體都重演了人類的歷史,就仿似曾經許下一同死去的誓言。我之所以對人類命運充滿莫名其妙的悲戚感,就是這個緣故。」而在共時的層面,人也非孤立的存在:「生而為人就是一種與他人共存的存在。」於是就有了「我是我們,我們是我」的超越個體的共同感,也有了「人類注定熱愛這個世界」的「振奮人心」的斷言。

然而,在這一切朝向人類共存共融的樂觀斷言的同時,作者投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問號:「是嗎?是這樣嗎? 」這問號背後回響著的是叔本華式的悲觀。所以才說到:「從未生而為人便好了」。如何消解既「熱愛世界」又同時渴望「從未生而為人」的矛盾,是《生而為人》對一個理性的讀者造成的最大困惑。而作者似乎並不覺得兩者不能並存。如果生命注定孤絕,理解注定失敗,相愛注定幻滅,表達注定是一種自言自語,個體所熱愛的「世界」,所共存的「他人」究竟還有沒有實質的存在?

我以為,鍾玲玲的所謂「世界」和「他人」,其實是叔本華所說的萬事萬物背後的一種普遍的意志。任何個體的意志,都是這個總體意志的一部分,或一個獨特的示現。而「世界作為意志」也可以理解為「命運」。所以鍾玲玲才那麼切切地談到命運,並引用尼采說:「熱愛命運。或完全屈從未卜的天意。」而她自己說:「所謂熱愛生命就是說作為不可挽回的必然的命運,我沒有僥倖逃脫任何事,我無意僥倖逃脫任何事。」鍾玲玲並未用上「意志」這個詞,但她所說的潛藏在每個人身上的人類的總體意識,近乎這個意思。是以歷史才會重演,而人必須面對和承受不斷重臨的命運。

鍾玲玲肯定會否認自己是個哲人。她不斷強調自己不懂得作任何嚴肅的思考,並歸因於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這無礙於我們在《生而為人》中讀到她以個人生命所作的哲學探索。就如叔本華關於音樂的斷言:「音樂是靈魂隱秘的形而上學練習,而靈魂卻不知道自己在進行哲學思考。」鍾玲玲以歌唱者的稟賦和音樂式的語言,尋詞問字,串聯成句,編織成篇,書寫的時候也許真的未曾通過理性的思維,而發自動物性的本能和直感,但出來的卻是以節奏、音色、調性和韻律所作的哲學反思。這反思所指向的不可言說之物,恰恰就是那作為全人類生命之源和存活之力的意志。而這意志(或意識)的純粹示現,存在於她記憶中的快樂童年,人類的天真狀態,或「痴兒」的境界,一個已經失落的伊甸園,永遠的鄉愁之所在。

回到如何界定鍾玲玲的自我書寫的問題,一切已經不能為既有的文學形式所囿:「不論是一個人的自傳,抑或是不同階級、不同群體的集體自傳,擺放在我們面前的,顯然絕不僅僅是體裁和文類,而是生命。」我們只能說,《生而為人》是一種生命書寫,也即是人的意識(意志)活動的對等現象。在此,語言的力量,等同於生命力。

董啟章
生於香港,成長於香港,在香港寫作。一九九四年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後,開始在台灣出版作品,包括《安卓珍尼》、《雙身》、《名字的玫瑰》、《衣魚簡史》、《體育時期》、《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學習年代》、《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等。另著有文集《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