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光

文字的光,在狹巷窄道的前方,微微閃閃,唯有歷經了人生幾許風雨,或與它有至誠的盟約,方能看見。

SARS 那年,在台灣角落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氛圍下,一趟探視住院的父親沒能回到老家的返鄉之旅。在離鄉二十餘載、汲汲營生的遊子生涯,醫院一晚,獨自清明地與記憶中漸離漸遠的故鄉相處、對話,澎湃情懷,化為七千多字的「離家與返鄉」一文,開啟了少年未竟的文字夢。

二○○八年,兩位工作上相濡以沫的黑手夥伴去了東非馬達加斯加,從此不再回來。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強烈地自心底吶喊出小小心願,生命脆弱如磁,當渺小的我,在轉身自人間離去的剎那,不覺孤單,因要有文字成書陪伴長眠。

《希望不滅》即是在這種不久於人世的心態下倉促付梓。此書雖如林文義先生所評「自傳色彩偏重,諸如原鄉童年紀事,台灣求學及進入商界的自白……」卻確想要分享個人小我的童年期,在窮鄉僻壤的禁錮與壓抑歲月裡,因透過文字的閱讀,想像世界無窮大、進而響起一個鞭策自我出走與尋求夢想的聲音。工作的落實,實現了出走的願望,藉貿易工作行走了一國又一國,一洲又一洲,彷彿重疊父親少年的影子──行走一村又一村的「賣貨郎」生涯。一步又一步走著人生踏實的旅途,也走向世界的遼闊與廣大。採擷的見聞,幾許的感動,因而成書。

《島嶼.食事》也因旅外,多少次於異地感動食物背後動人的故事,那是關於地理、人文、氣候季節,甚至動人的親情。再回頭看待故鄉食物,它們一直是我與家鄉連結的一座橋樑,因而集合寫作同好,憑記憶與描述,寫出金門人金門菜,表達對島鄉濃烈的情感。名義上是寫吃食,實際是書寫食物背後的時代背景、傳統習俗與人情溫暖等等,那是長久以來讓我們眷念不捨遺忘的島嶼遺韻。

《雜貨商的兒女》一書,以家族故事為書名,乃是撫今追昔,如有行走世界角落一絲做事之能力,全拜是童年期身為雜貨商兒女的訓練。一再反省,昔日亟欲掙脫的雜貨店枷鎖,現在反而是感念能行走千山萬水的泉源。「回首前塵往事,人生跌宕起伏,恍如南柯一夢。不禁感悟,自成號,不再是枷鎖,反像是母體,一箱一箱的貨物,像是臍帶,繫著雜貨商的每一兒女。我不知道『自成號』對一個遺腹子身分的父親意義為何,可是它的重量,卻是每個兄弟姊妹長大離家後,面對生活磨練,面對困難挑戰,毫無畏懼的依靠。」

自成號,是父親雜貨店的門號,卻是我中年期與顢頇青春的和解。

全書書寫著各地商旅,尤其是神祕的非洲,廣袤土地,豐富資源,多元種族,傳統文化,黝黑皮膚,發亮眼眸,種種的畫面,何嘗不是「咚咚」地以深沉的擊動,擊向我內心最內在的那一塊呢?令人不禁要湧現千萬個字的內心書寫呢!
書中尚有各國的人文風景,奇風異俗,美食饗饌的札記書寫。一字一句,我當是我的圍裙、刀鏟、鍋鼎;書中的篇章,都是為我離家求學的孩子烹調出真誠的料理。

書寫的目的,是想傳遞各個異地大千世界的聲音給我的朋友;同時鼓勵島嶼之人,出走,走出去,藉著生活的磨難,找尋生命的出路,才能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出洋來,出洋去。島嶼,路的盡頭,是一片泓水。島嶼之人,迎向海洋無垠的廣大世界,才能明白自己的渺小。或者是,心胸打開,讓自己的思想,出洋去,擁抱一片浩瀚。

人生價值的輕重,回溯與前瞻,文字書寫,在一次次的旅途中清澈地被提煉出。

最令人驚喜的莫過於在此書付梓前夕,收到文學大師王文興教授親筆來函關於此書若干篇章的指導,摘錄兩則如下:「〈對不起我在齋戒〉一文甚佳,不只內容豐富、資料詳實、主題深入文化範圍,饒有意義。這是有深度、有廣度,亦不乏幽默感的散文。〈盧安達的一天〉一文結構很好,先寫城市,再寫人物,兩個年輕人。文內亦多有見地的話。〈伊拉克吹來一陣風〉文筆最好,簡單扼要,句句都在掌握之內。文筆與內容雖範圍不同,但文筆可能比內容更重要。內容是見聞,收集整理便可,文筆則仗功力和造詣了。」

王老師的字字珠璣,深深感激,不以學院派高標的檢驗,尚以最溫暖的鼓勵賜教。這些筆墨,是我在文字摸索中最寶貴的教學,更賜予一個文學新兵永懷希望的文字追求夢。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出走的勇氣,一步一腳印,文字的光,如電光石火,悠然而現,自狹仄長道,彷彿迎面而來。

一片無垠的沙漠,不再是浪漫的想像,是確實目睹到茅利塔尼亞這塊生活的大不易。舉起相機,驢背上的孩童瞬間卻收起天真浪漫的笑容。So sorry!我這外來的打擾者。


洪玉芬
金門烈嶼人,輔大歷史系畢業, 愛書寫。曾獲浯島文學獎、漂母文學獎等。著有《希望不滅》、《雜貨商的兒女》等,編有《島嶼.食事:金門人金門菜》等。因貿易經商行旅八十餘國,噠噠馬蹄, 是過客也是歸人。採擷世界見聞與出生地原鄉和工作與生活連結。以文字為自己生命經驗再返哺及奉獻,創作則是中年夢,奢侈但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