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的最初13分
最近為了準備一場演講，又重看了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自編自導自演的處女作【聽媽媽的話】（J'ai tue ma mere/ I Killed My Mother,2009）。非常喜歡它最開始的13分鐘。完美地體現如何在有限條件下還能有所做為，而且具備個性。
影片開始，就是札維耶多藍面對鏡頭的特寫黑白畫面。他的自言自語，彰顯了這部電影的獨立個性，也刻意塑造出一種紀實色彩。親密，而帶點自戀。因為他呈現臉孔、甚至是五官的大特寫時，令人不意聯想到片中出現過的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海報。藉由這位永恆的青春偶像，暗喻主角自認不被理解的孤獨。順帶一提，他在第二部作品【幻想戀愛】（Les amours imaginaires/ Heartbeats,2010）的角色，也為了討好單戀對象，而直接模仿了詹姆斯狄恩。
除了特寫，他還喜歡用慢動作配上幽緩的音樂，非常王家衛式的組合方式，緊接著出現在本片。王家衛是自認為電影看得不多的他，少數承認過的影響來源。
接下來雖然還是特寫與慢動作，畫面卻變成主角的媽媽，此角由安妮杜娃（Anne Dorval）飾演。只見她把麵包狠塞進嘴裡，還不小心殘留一坨鮮奶油在嘴角。兒子一副不耐煩地指出這股難看。很顯然的美、醜對立。
多藍不只會大量的分鏡，例如他就用了一個固定長鏡頭，交代這對母子在開車上學途中的激烈爭執。那種一觸即發、看什麼都不順眼的口角，鮮明地點出青春期的叛逆，以及母親終於忍無可忍。下一顆鏡頭，導演讓車子停在類似橋下的甬道，從遠鏡頭裡我們看到暴躁的兒子被母親宛如「丟包」地趕下車，理由是她自己要遲到了，卻更像是有意的懲罰。極具美感意識的多藍，此時讓片名顯現在因為沒有光線而呈暗色的牆壁上，自然而然，卻又有種黑暗的流動氛圍。
來到學校，預算極少的多藍並沒讓這避不掉的場面浪費他太多資源。譬如美術課，只見他和同學（男友）賞心悅目地佔據了畫面左、右；而他畫的主題：兒子，則幽默點出此角的才華洋溢卻又桀傲不馴。另外一堂課，儘管需要較多同學，但處理的時刻剛好下課，因此不需要讓鏡頭停在眾人身上太久，場面調度的重心還是擺在少數角色身上，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則是要他們填寫家長資料的老師，飾演老師的蘇珊克雷蒙（Suzanne Clement）日後也成為札維耶多藍的班底之一，甚至以多藍導演的第三部片【雙面勞倫斯】（Laurence Anyways,2012）獲頒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最佳女演員。就在這場對手戲裡，忿忿不平的男主角謊稱母親已死，用語（謊）言，殺了她。
放學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連串海報畫面（包括詹姆斯狄恩）。他和男友坐在床上嬉鬧聊天，此時男友母親直接闖進來，沒有大驚小怪，她自己後面還跟著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年輕男人，卿卿我我，毫不避諱。看來這個穿著純白T恤、比實際年齡還年輕的朋友媽媽，對男主角而言是更理想的母親典型。當她留他下來吃晚餐，主角無奈地表示非回家不可。相較於男友家的明亮基調，多藍刻意用打光及母親身上的衣服，讓回家晚餐的這場戲，因昏黃而更顯窒重，餐桌上的昏暗延伸到整個空間。更有甚者，是他用分鏡，把明明在同一個空間裡的母子兩人，給硬生生拆散在不同的畫面裡，明示了彼此的疏離。
果然，接下來他們對週末安排的意見出現不合，母親以不給零用錢逼兒子就範，多藍的慢動作鏡頭又出現了，只見男孩拿起櫥櫃裡的餐盤重重朝地上摔去。其實「慢動作」此時此刻代表了「想像中的爆發」，回到現實的正常速率，他只能繼續用言語揶揄媽媽，但那句「就連我所能想像最糟糕的母親，都不及你差勁」顯然傷到了並未反唇相譏的母親。然後，電影又回到開場的狀態，多藍在鏡頭前自言自語。
如果我們把這頭尾相扣的組段，當作札維耶多藍在國際影壇的登場秀，那實在驚人，也誘人。如非刻意，你不會意識到預算的拮据，帶來任何表現上的寒酸。相反地，從他對慢動作特寫到長鏡頭的漂亮運用，以及引爆演員能量的場面調度，都充滿了大將之風。這短短十幾分鐘，證明了很多東西。它讓你在興奮之餘，並期待接下來將看到的東西。
男主角繼續選擇硬碰硬地跟媽媽怒吼、發脾氣，憎惡她的品味，還認為她打壓自己的理想；而作母親的永遠想不透兒子為何老跟她作對，甚至得由別人口中知道他是同志的事實！我很驚訝卻也更欣賞札維耶多藍處理同志部分的「雲淡風輕」，他並沒展現什麼性向認同的煎熬，他和可愛的男友吃飯、上課、做愛、寫功課，自然得不足為奇（但對許多偽善與衛道人士而言，這正是「奇怪」之處）。當媽媽從兒子男友的母親口中得知真相，令她震撼或心痛的，並非兒子是「同志」這件事，而是「你不告訴我，是因為你不信任自己的母親」。
這部電影之後的逆轉，也與「信任」有關。影片最後，札維耶多藍從轉學去念的寄宿學校不告而別，媽媽接到校長來電，當對方意有所指地把責任推到「缺乏父親典型」的單親環境時，安妮杜娃在電話這端大為光火，斥喝了無禮（理）的專家，精彩得宛如賞他一記響亮耳光。而駕車載多藍逃離煉獄的可愛男友，也在車上坦承、痛斥他的自私。這兩段「怒吼」非常有意思，一方面我們終於不再只是聽多藍這個角色的「一面之詞」。再者，媽媽與愛人的兩段念白，都間接表明了她們對他的容忍，無非出於愛。所以男友為他鋌而走險，媽媽馬上知道他躲在哪裡。
最後母子倆在大石頭上默默相擁，多藍捕捉到自然環境裡的魔幻時刻，襯托出我們眼前的「無語」，其實是「盡在不言中」。場景是他們曾經深愛對方的回憶之境，最後一連串家庭錄影帶畫面，為影片劃上句點，彷彿喚回了母親的青春、兒子的童真、以及他們幾乎遺忘的關愛。這部以不滿和揶揄開場，中途充滿暴戾的電影，最終還是在這找到救贖。當Xavier Dolan這個名字緊接著出現在大銀幕，既代表影片結束，也象徵一個電影天（全）才的誕生。你可以想見坎城「導演雙週」首映時，全場觀眾持續鼓掌八分鐘的震撼，讓原本默默無聞的札維耶多藍，一下成為影壇追捧的天之驕子。
這只不過是2009年的事。這幾年，他以驚人的速度，接連完成了【幻想戀愛】、【雙面勞倫斯】、【湯姆在農莊】（Tom a la ferme/ Tom at the Farm,2013），並於今年坎城影展以【親愛媽咪】（Mommy,2014）躋身正式競賽並勇奪評審團獎。如今再回頭重看他第一部電影【聽媽媽的話】的最初13分鐘，發現它其實已經預言了很多事情。■
影迷藏寶圖
札維耶多藍每一部導演作品，台灣都有片商引進。其中，【聽媽媽的話】、【幻想戀愛】、【雙面勞倫斯】皆已發行DVD。【湯姆在農莊】戲院剛下檔不久，稍等一段時日就會發行。【親愛媽咪】會先在11月份的金馬國際影展參展，日後才會正式上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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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始，就是札維耶多藍面對鏡頭的特寫黑白畫面。他的自言自語，彰顯了這部電影的獨立個性，也刻意塑造出一種紀實色彩。親密，而帶點自戀。因為他呈現臉孔、甚至是五官的大特寫時，令人不意聯想到片中出現過的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海報。藉由這位永恆的青春偶像，暗喻主角自認不被理解的孤獨。順帶一提，他在第二部作品【幻想戀愛】（Les amours imaginaires/ Heartbeats,2010）的角色，也為了討好單戀對象，而直接模仿了詹姆斯狄恩。
除了特寫，他還喜歡用慢動作配上幽緩的音樂，非常王家衛式的組合方式，緊接著出現在本片。王家衛是自認為電影看得不多的他，少數承認過的影響來源。
接下來雖然還是特寫與慢動作，畫面卻變成主角的媽媽，此角由安妮杜娃（Anne Dorval）飾演。只見她把麵包狠塞進嘴裡，還不小心殘留一坨鮮奶油在嘴角。兒子一副不耐煩地指出這股難看。很顯然的美、醜對立。
多藍不只會大量的分鏡，例如他就用了一個固定長鏡頭，交代這對母子在開車上學途中的激烈爭執。那種一觸即發、看什麼都不順眼的口角，鮮明地點出青春期的叛逆，以及母親終於忍無可忍。下一顆鏡頭，導演讓車子停在類似橋下的甬道，從遠鏡頭裡我們看到暴躁的兒子被母親宛如「丟包」地趕下車，理由是她自己要遲到了，卻更像是有意的懲罰。極具美感意識的多藍，此時讓片名顯現在因為沒有光線而呈暗色的牆壁上，自然而然，卻又有種黑暗的流動氛圍。
來到學校，預算極少的多藍並沒讓這避不掉的場面浪費他太多資源。譬如美術課，只見他和同學（男友）賞心悅目地佔據了畫面左、右；而他畫的主題：兒子，則幽默點出此角的才華洋溢卻又桀傲不馴。另外一堂課，儘管需要較多同學，但處理的時刻剛好下課，因此不需要讓鏡頭停在眾人身上太久，場面調度的重心還是擺在少數角色身上，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則是要他們填寫家長資料的老師，飾演老師的蘇珊克雷蒙（Suzanne Clement）日後也成為札維耶多藍的班底之一，甚至以多藍導演的第三部片【雙面勞倫斯】（Laurence Anyways,2012）獲頒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最佳女演員。就在這場對手戲裡，忿忿不平的男主角謊稱母親已死，用語（謊）言，殺了她。
放學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連串海報畫面（包括詹姆斯狄恩）。他和男友坐在床上嬉鬧聊天，此時男友母親直接闖進來，沒有大驚小怪，她自己後面還跟著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年輕男人，卿卿我我，毫不避諱。看來這個穿著純白T恤、比實際年齡還年輕的朋友媽媽，對男主角而言是更理想的母親典型。當她留他下來吃晚餐，主角無奈地表示非回家不可。相較於男友家的明亮基調，多藍刻意用打光及母親身上的衣服，讓回家晚餐的這場戲，因昏黃而更顯窒重，餐桌上的昏暗延伸到整個空間。更有甚者，是他用分鏡，把明明在同一個空間裡的母子兩人，給硬生生拆散在不同的畫面裡，明示了彼此的疏離。
果然，接下來他們對週末安排的意見出現不合，母親以不給零用錢逼兒子就範，多藍的慢動作鏡頭又出現了，只見男孩拿起櫥櫃裡的餐盤重重朝地上摔去。其實「慢動作」此時此刻代表了「想像中的爆發」，回到現實的正常速率，他只能繼續用言語揶揄媽媽，但那句「就連我所能想像最糟糕的母親，都不及你差勁」顯然傷到了並未反唇相譏的母親。然後，電影又回到開場的狀態，多藍在鏡頭前自言自語。
如果我們把這頭尾相扣的組段，當作札維耶多藍在國際影壇的登場秀，那實在驚人，也誘人。如非刻意，你不會意識到預算的拮据，帶來任何表現上的寒酸。相反地，從他對慢動作特寫到長鏡頭的漂亮運用，以及引爆演員能量的場面調度，都充滿了大將之風。這短短十幾分鐘，證明了很多東西。它讓你在興奮之餘，並期待接下來將看到的東西。
男主角繼續選擇硬碰硬地跟媽媽怒吼、發脾氣，憎惡她的品味，還認為她打壓自己的理想；而作母親的永遠想不透兒子為何老跟她作對，甚至得由別人口中知道他是同志的事實！我很驚訝卻也更欣賞札維耶多藍處理同志部分的「雲淡風輕」，他並沒展現什麼性向認同的煎熬，他和可愛的男友吃飯、上課、做愛、寫功課，自然得不足為奇（但對許多偽善與衛道人士而言，這正是「奇怪」之處）。當媽媽從兒子男友的母親口中得知真相，令她震撼或心痛的，並非兒子是「同志」這件事，而是「你不告訴我，是因為你不信任自己的母親」。
這部電影之後的逆轉，也與「信任」有關。影片最後，札維耶多藍從轉學去念的寄宿學校不告而別，媽媽接到校長來電，當對方意有所指地把責任推到「缺乏父親典型」的單親環境時，安妮杜娃在電話這端大為光火，斥喝了無禮（理）的專家，精彩得宛如賞他一記響亮耳光。而駕車載多藍逃離煉獄的可愛男友，也在車上坦承、痛斥他的自私。這兩段「怒吼」非常有意思，一方面我們終於不再只是聽多藍這個角色的「一面之詞」。再者，媽媽與愛人的兩段念白，都間接表明了她們對他的容忍，無非出於愛。所以男友為他鋌而走險，媽媽馬上知道他躲在哪裡。
最後母子倆在大石頭上默默相擁，多藍捕捉到自然環境裡的魔幻時刻，襯托出我們眼前的「無語」，其實是「盡在不言中」。場景是他們曾經深愛對方的回憶之境，最後一連串家庭錄影帶畫面，為影片劃上句點，彷彿喚回了母親的青春、兒子的童真、以及他們幾乎遺忘的關愛。這部以不滿和揶揄開場，中途充滿暴戾的電影，最終還是在這找到救贖。當Xavier Dolan這個名字緊接著出現在大銀幕，既代表影片結束，也象徵一個電影天（全）才的誕生。你可以想見坎城「導演雙週」首映時，全場觀眾持續鼓掌八分鐘的震撼，讓原本默默無聞的札維耶多藍，一下成為影壇追捧的天之驕子。
這只不過是2009年的事。這幾年，他以驚人的速度，接連完成了【幻想戀愛】、【雙面勞倫斯】、【湯姆在農莊】（Tom a la ferme/ Tom at the Farm,2013），並於今年坎城影展以【親愛媽咪】（Mommy,2014）躋身正式競賽並勇奪評審團獎。如今再回頭重看他第一部電影【聽媽媽的話】的最初13分鐘，發現它其實已經預言了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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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維耶多藍每一部導演作品，台灣都有片商引進。其中，【聽媽媽的話】、【幻想戀愛】、【雙面勞倫斯】皆已發行DVD。【湯姆在農莊】戲院剛下檔不久，稍等一段時日就會發行。【親愛媽咪】會先在11月份的金馬國際影展參展，日後才會正式上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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