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台地上的閃閃水晶 埤塘的前世,新生

從桃園機場起飛或降落時,探向窗外,一窪窪水塘錯落於綠地之間;天朗時,與周遭的農田相映成畫,若遇夕日,則在橘紅的光輝下閃著粼粼波光。這是桃園台地上的埤塘風光,也是桃園被稱為「千塘之鄉」的緣由。

這些水塘,不只是風景,更是人類適應自然環境所形成的人文景觀。如棋盤般散布的埤塘,原初是為灌溉農地,百年來,承載著桃園與水共生的歷史與文化。

林煒舒投入台灣水利史的研究,以書寫台灣人自己的歷史為志業。

埤塘的前世

二百多年前,先民入台,落腳在桃園台地屯墾。台地地勢較高,不易蓄留水資源,先民遂挖築埤塘,儲集雨水,灌溉農作,挖修的埤塘曾有近萬口之多。
因是生活之日常,與埤塘相關的字彙亦豐富,就如語言學最知名的案例,愛斯基摩人因身處環境之故,發展出眾多形容「雪」的詞語;專研台灣水利史、元智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林煒舒也整理出埤塘豐富的用語,如「埤」、「陂」、「坡」(音pi)、「塘」、「湖」、「潭」、「池」、「堀」等多種說法。又如龜山區的「牛角坡」,是桃園地區的老埤塘。平鎮區的「八角塘」,因隨支流河道興築堤岸,形狀特殊而得名。今為居民遊憩場所的龍潭大池,舊名是「菱潭埤」。楊梅區富岡的「三連陂」,是三個陂塘連在一起,如今因大型白鷺鷥裝置藝術而聞名。
埤塘亦是桃園移民開發史的見證,修築埤塘非一人之力,通常是整個家族或多戶人家合力出資,故從名稱可溯其根源,如「羅厝大埤」、「馮屋大埤」、「甘家池」等。更可從名稱推測當年的地景或故事,像埤塘旁有一間店仔(台語的「雜貨店」),居民就以「店子埤」稱呼。

霄裡大池是八德地區面積最大的埤塘,潤澤鄰近的農地,造就「看不盡的霄裡田,吃不完的霄裡米」的豐饒景況。(鄧慧純攝)

從洪災到水圳計畫

缺乏穩定水源的桃園台地,多數的農地是「看天田」,意指要看天意,一旦遇上乾旱,作物缺水,便會影響收成,使當地明明是可二穫的氣候,卻常因乾旱欠收。
1895年日本治台後,殖民政府有意修築桃園大圳,串聯埤塘改善灌溉,但礙於經費龐大,計畫僅存於構想階段。
改變的契機發生在辛亥年的台北大水患,林煒舒說起,1911年的夏天,兩個強烈颱風從南北夾擊,帶來災難性的雨量,灌爆台北盆地。他爬梳了史料,讀了數十萬頁的《台灣總督府公文類纂》,得知當時淡水河上游的大嵙崁溪(今大漢溪)和新店溪、基隆河匯流後,無法排出,倒灌入台北盆地,出現了909公分的河嘯。他比擬,這是與311東日本大地震引發的海嘯高度同等級。
這段鮮少人知悉的歷史,收錄在他的著作《1911,台北全滅》一書中;用「全滅」的字眼看來驚悚,但確實促使殖民政府全面檢討台灣水利系統,對河川進行全貌調查,繪製河川流域地形圖,從而制定出治水計畫,訂出百年方針。當中重要的探勘量測者與日後桃園大圳的設計者是日籍韓裔的張令紀。他深入當時還是蠻荒的山區,掌握大嵙崁溪流向,規劃水圳路線如何推進,遍及各灌溉區域,才真正開啟桃園台地上水利建設的進程。

在桃園大圳第三隧道口,可見湍流的水源正滾滾奔往台地上各處的農地。

工程之最的桃園大圳

林煒舒驅車帶我們往桃園大溪橋橋頭,鄰近御成路古道的起點處,此處亦是桃園大圳供養塔的所在,設有紀念日治時期因工程殉職及病歿的職工紀念碑石。每年農田水利署在春初一期稻作及年中二期稻作前會在此舉行圳頭祭,祈求眾神明及開圳殉職的先烈保佑水路暢通。
此處可見桃園大圳三號隧道的中段,隧道口只見湍急的水流滾滾,「現在剛好要春耕的時候,所以正在放水。」林煒舒說。這畫面與我們方才一路上所見,田地已淹滿了水,農耕機正在插秧的景色相呼應,是源頭的開關打開了,灌溉水已經流注到各個田圃。
林煒舒解釋,桃園大圳從石門峽取水後,開鑿了一條約25公里的導水路與25公里的幹道,途中遇山開隧道(共有八段),遇水架水橋(共有五座),沿途再分出12條支線,將水送往各田圃、流入埤塘灌溉農田。「桃園大圳導水路上最長的一條隧道就是三號隧道,有4,937公尺。從1922年完工開通之後,一直到1975年,長達50年的時間都是台灣最長的隧道。你可以想像,在那個尚無大型開鑿機具的年代,要依賴人力用簡單的器具挖掘,可見工程的艱辛。」
因為參與編纂《台灣桃園農田水利會百年誌》,與水利署的工程師深入交流,林煒舒才了解,從海拔113公尺處取水,設計者經過極精密的計算與繪圖,規劃導水路繞著等高線和緩地前進,不能一溜煙地到了終點,是桃園大圳工程計算之精妙。桃園大圳的另一個特點是建了許多河水堰,攔截灌溉完的回歸水,再將之導入圳路及埤塘裡重新使用,一點都不浪費。

灌溉之利大開

桃園大圳從1916年動工, 1924年完工通水,第一支線灌溉桃園區、南崁區一帶,第二支線灌溉蘆竹區及大園區,第三至第八支線灌溉中壢區及觀音區、大園區,第九支線至第12支線則灌溉了觀音區及新屋區,至今灌溉面積近兩萬公頃。林煒舒計算過,通水後到1938年,桃園人所得增加了三倍,正如桃園大圳供養塔上碑文所寫的,「灌溉之利大開,平疇有藝,潤物孔多,財用日足。」桃園大圳不僅是桃園農業的水源命脈,亦為城市的發展打下基石。
每年年末,水圳的水自源頭關閉,水尾工作站的「巡水人」開始了年度任務,走進冰冷漆黑的隧道,巡檢隧道是否完好,是否需要修補,否則將影響下年度的供水,這是百年來的例行公事。
近年來,為讓民眾更深入了解桃園在地的水圳文化,農田水利署特別在冬季休耕期間舉辦「水圳健行」活動。活動開放民眾親自踏查平時無法進入的水圳路線,沿途體驗古老灌溉系統與隧道結構之壯觀,成為結合文化、歷史的走讀行程,也讓人們重新認識伏流在城市地下的命脈與百年工程的價值。

位在青埔特區的青塘園,以景觀著稱。

埤塘景觀再造

昔日以灌溉為主要任務的埤塘,今日被賦予新的角色,在市民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意義。舉例來說,桃園舉辦多年的地景藝術節以埤塘為舞台,展現自然與藝術的對話,當中由藝術家劉柏村設計的「花非花.樹非樹」,以鏤空的金屬結構呈現抽象的花與樹意象,飄浮在埤塘上,依著晨昏的天色變換風采,成為熱門的打卡景點。
鄰近國防大學的八德生態埤塘自然生態公園已取得認證,成為環境教育場所,園區裡遍布綠榕老樹,生態豐富,更有「鬼稻」在其中復育。
位在高鐵桃園站附近的「青塘園」,成為都市居民的親水空間,雙塔景觀橋、環湖步道和親水緩坡,與鄰居桃園市兒童美術館互成景觀。
原本為灌溉用的埤塘,被建築師潘天壹納入設計,埤塘成了書道中筆墨紙硯的「墨池」,融為橫山書法藝術館的一景。
結合了防災、休閒、景觀、教育等用途的「龍山埤塘生態公園」,參考自日本「首都圈外郭放水路」設計,打造地下滯洪池,是韌性都市因應極端氣候的解方。

吳豫州從年輕開始賞鳥,也長年投注埤塘守護的行列。

候鳥和賞鳥者的天堂

清早,我們來到桃園蘆竹區的富竹賞鳥埤塘,桃園鳥會榮譽理事長吳豫州已早早等在池畔。
拿起望遠鏡,吳豫州輕聲指示我們看向池上的動向,「那邊有八隻花嘴鴨,啊!不,有12隻,有兩隻在求偶。」他實況轉播著遠方的鳥況,一邊講解埤塘的鳥種,「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從北方西伯利亞到這邊度冬的鳥群,有兩三百隻之多,其中以鳳頭潛鴨居多。」
宮崎駿筆下的蒼鷺也現身,「蒼鷺是台灣最大的冬候鳥。你看前面的蒼鷺和大白鷺,他們已經警戒了,很敏感。只要一隻先動身,就會整群起飛。所以我們先不要到前面去,先侯在這邊。」他同時也教我們賞鳥要先從遠方觀測,再慢慢推近,先讓鳥兒習慣了我們的存在,別驚擾了牠們。
富竹賞鳥埤塘周邊的生態完整,有大片農地和樹林,鄰近的大華國小學生曾在此做過鳥類調查,觀察到27科共60種鳥類,其中有台灣特有亞種10種,可見此處物種豐富。在地老里長蓋起高高的賞鳥牆,牆上有高低不同的牆眼,讓民眾能在不打擾鳥兒的環境下,靜靜欣賞牠們的美麗。

埤塘,新篇章

再轉往下一個賞鳥點,大園區的華興池生態埤塘公園,此處為農田水利署所屬桃園大圳六支渠12號池。鄰近桃園機場,故不時有飛機經過。公園有6.5公頃大,水域約5.9公頃,別出心裁的設計,把水域分成兩大塊,其一是活動水域,提供居民遊憩空間,有城市通廊、遊戲場等分區,也可從事水上活動,如立槳、天鵝船。
生態水域則是水鳥的空間,設有生態浮島;特別是沉水綠廊的設計,是下沉式的步道,走進其中,水面與人齊高,可以用不同的視角近距離觀察鳥類,再加上水域的隔絕,使人為干擾降到最低,讓人鳥各安其位。「這是一個很好的構想,把人的休憩空間與鳥的環境空間分開。」吳豫州稱許的說。
他帶我們看向水面上優游的小鸊鷉,會不時潛進水裡覓食,用望遠鏡看牠,像玩抓迷藏一般,猜牠會從哪邊再探出身影。
吳豫州再帶我們走到池畔的一隅,蹲下身來,細看由農業部林業試驗所研究人員范素瑋在此復育的兩種濕地植物──異蕊草與長葉茅膏菜。
這兩種植物都是今日台灣草原濕地中極為稀有的物種,最早的紀錄可追溯至日治時期,都是在現今的桃園地區被發現與記錄。其中,異蕊草曾於1985年在新竹蓮花寺一帶被重新發現,但自1992年後,在台灣本島再也沒有採集紀錄。數年前,林試所研究人員在桃園一處開發密度低的軍事基地中發現這些物種,遂將部分植株採集帶回研究,也將數株移植至華興池進行復育觀察。
范素瑋表示,長葉茅膏菜是台灣原生植物中極少見的食蟲植物。而異蕊草則會開出細小潔白的花朵,在未開花時,它與一般雜草極為相似,難以辨識,雖然各季節都會開花,但開花的時間短,只在大清早晨光出現時開花,日升普照時即閉合,學界對它的認識仍有限。
她也提到,這項復育計畫的目的,不只是復育這些珍稀植物,更希望藉此觀察當地的水文條件,了解物種所需的生存環境。華興池的移植目前仍處於觀察階段,但她期待,未來能藉此逐步恢復台灣過去濕地草原的樣貌,並提升整體生物多樣性。
埤塘的存在也有助於緩解都市的熱島效應,大面積水域具有吸熱作用,林煒舒說:「埤塘可以調節溫度,桃園地區平均溫度硬是比其他都市平均低了一度,低一度就差很多呦!」
台灣已故的空拍攝影師齊柏林曾形容台灣的埤塘地景,「宛如散落一地的水晶,閃閃發光。」這閃閃發光的文化地景,映照出人與土地長久以來的羈絆,也深深嵌入地方居民的生活記憶。埤塘所承載的不只是過去,更是我們對未來環境與生活方式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