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母親河——高屏溪 向水學韌性

由地圖上鳥瞰,高屏溪就如台灣南方美麗的藍色葉紋。

發源自玉山,流經高雄、屏東、嘉義、南投、台東,橫跨23鄉鎮,最終注入台灣海峽。包含荖濃溪、旗山溪(舊名楠梓仙溪)、濁口溪、隘寮溪、美濃溪等五大支流,全長171公里,3,257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為全台之冠。

坐享台灣第一大河之名的高屏溪,也是南部人口仰賴的重要水源。然,因其坡陡流急、降雨集中,豐枯極端,強烈性格,令人又畏又敬。

「你知道高雄的北界在哪裡嗎?」在許多公開演講的場合,環保運動者、地球公民基金會董事長李根政常以此詢問台下聽眾。罕見的一問,往往讓聽眾愣住,正確答案「玉山」,更常在人的意料之外。
然,玉山不僅是高屏溪的發源地,也是高雄的北界,更是許多縣市的交界處。長期居住、生活於南方的李根政發自肺腑地說:「如果思考高雄,就要從玉山開始,因為這是高屏溪的視野。」

島窄山高、坡陡流急的宿命

這實是作為小小多山島國的宿命。由海洋帶來的豐沛水氣,碰上高聳中央山脈的攔截,造成了台灣每年高達2,500毫米的降雨量;在玉山、合歡山等山脈,平均雨量甚至可達4,000毫米以上。歸因於此,發源於玉山的高屏溪,年逕流量可達72.13億立方公尺。
然,台灣豐枯水期比例懸殊,除了北部的6:4,較為平均,其他地區,中部、東部為8:2,南部甚至可達9:1,以高屏溪來說,每年5~12月的降雨量就佔全年度的82%,可見性格之極端。
加諸台灣地勢陡峭,由海平面竄升到3,000公尺以上的高山只需數十公里;地理上位於歐亞大陸板塊與菲律賓海板塊之交界,常有地震,地質鬆散。遇強降雨,不免引發山崩、土石流,除了可能引起氾濫、潰堤,沿途夾泥帶沙,流到水庫,水質混濁,不時得宣告停水。
是以,台灣降雨量雖高居世界平均降雨量970毫米的2.6倍,同時也名列缺水國之一。曾獲「大禹獎」的水利學家、屏東科技大學土木工程系名譽教授丁澈士用「三害──太多、太少、太濁」,來形容台灣水資源的困境。

高屏溪流域所經的美濃,水色為客庄增添不少溫柔的顏色。

雲湧的護溪運動

高屏溪的難題不僅止於此,作為南台灣母親河,高屏溪曾一度因疏於管理而問題叢結。
身為活躍的環保運動者,李根政猶記得在1990年代由金門移居高雄的他,深受當年蓬勃的南方綠色革命所啟蒙。在同樣年代如火如荼進行的,還有保護高屏溪運動。
彼時,缺乏管理的河流,受到畜牧業的豬雞鴨糞尿、工業廢水的嚴重污染,沿岸不乏垃圾堆放、盜採砂石的情況。經過民間如曾貴海醫師的積極陳情、搶救,政府終於成立「高屏溪流域管理委員會」,至今,仍是台灣河川中唯一設有流域管理委員會的河川,環境自此大幅改善。
然,不僅如此。在旱季嚴重缺水的南方,如何確保水資源無虞,素來是歷屆政府棘手又不得不面對的課題。為此,政府嘗試推動過美濃水庫、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以及高屏大湖等大型水利計畫。
孰料,原先計劃攔截荖濃溪(高屏溪支流)水源的美濃水庫,因預計興建的壩址位於斷層帶,對地方生態擾動劇烈,引起當地鄉親劇烈抗爭。
預計攔截荖濃溪上游水源,利用隧道直穿玉山、阿里山,將水源送至曾文水庫貯存的曾文越域引水計畫,在八八風災時遭到巨量的沙石掩埋,以失敗告終。
取以代之的是,預計高達70公頃的高屏大湖計畫,卻因預定興建地為台灣重要的毛豆產地,勢必對生態、產業造成激烈衝擊,同樣宣告停擺。

高雄市旗美社大校長張正揚。

美濃,風情尚「水」

所幸,各方的嘗試、不同立場的拮抗,仍只是尋找最佳解答的過程。人們仍在尋找與水共處,最溫和、柔軟的方式。
畢竟,雖然生活常是有雨則澇,無雨則旱,但水也是陽光、空氣以外,人類生存仰賴的三大要素。隨著代代經驗的累積,高屏溪流域仍慢慢孕育出獨樹一格的文化文明。
正如當我們踏入被稱作客家最後的原鄉美濃,會看見水無所不在。有偌大靜謐的中正湖,種植著銷往全台各地的野蓮田,夏季戲水熱點的漂漂河。
世居美濃、農村子弟的高雄市旗美社區大學校長張正揚,娓娓道來兒時嬉遊在鄉野農田之間的經驗。高屏溪支流的美濃河流經村莊,還有日本人建設的灌溉設施獅仔頭圳,以及疏水之用的人工大排。作為公共空間的河邊,成為午後婦女陸續在河邊浣衣、話家常的場地,也是小孩打水漂、自學游泳,到溪中溝裡抓魚,河岸上釣青蛙、鱔魚的遊樂場。張正揚甚至記得,在沒有高美大橋的年代,他沿著高屏溪的河床踩著腳踏車直到對岸屏東縣高樹的過往。
是水的滋潤,讓物質缺乏的農村生活仍能豐潤。不僅於此,積極在高屏溪流域上踏查的張正揚更指出,流域上眾多因水而生的民俗祭儀、文化祭典。
以美濃為例,廣善堂在農曆元月初九天公生舉辦的字紙祭,集中焚燒的文書,成為紙灰後將送往美濃溪並祭祀河神,謂之「迎聖蹟」。
而開庄當年,根據堪輿師指定位置,至今已是全台唯三,祭祀著水口伯公(又名水神伯公)的「里社貞官」,各自屹立在美濃莊、龍肚莊、九芎林莊三地的水口,為百姓看守農業時代重要的財富──水源。

流域上的族群圖像

除卻大宗的閩客族群,高屏溪流域上,還有如柏楊在《異域》中所書寫,生活在高屏邊境、荖濃溪河床上的滇緬孤軍。此地,起因於日治時代,為解決隘寮溪水患頻仍的問題,1938年,日本人興建隘寮堤防,並強行將溪水改道匯流到荖濃溪,隘寮溪自此成為高屏溪支流,河岸上也多出上千甲廣大的河床新生地。日本政府在此建立起移民村,並鼓勵新移民在此種植菸草。
戰後,日本人離去後,徒留菸樓等建築,1960年代,國民政府將泰緬孤軍安置於此,移民村轉身為精忠、成功、信國、定遠等滇緬四村,至今仍如饒富異國情調的小雲南。
另外,還有最早開始生活於此的原住民族。有居住在荖濃溪上游的布農族。生活在荖濃溪、旗山溪流域上,第15族的拉阿魯哇族(Hla’alua)。與以旗山溪上游兩側為主要活動地,曾經被劃分為南鄒族,而後從中獨立的原民第16族卡那卡那富族(Kanakanavu)等。
雖然拉阿魯哇族與卡那卡那富族的族群均未滿500人,但張正揚強調,不論是已被登錄為原住民族無形文化資產的拉阿魯哇族聖貝祭,又或是卡那卡那富族的河祭,皆展現長年生活於此的原住民族,與自然水文互動的深刻內蘊。尤其這兩大與溪水相關之祭典,竟同時出現在同一流域上,著實罕見。

建於1923年的二峰圳,除了作為水利設施,也在2008年登入文化資產。

二峰圳的取水思維與啟示

足見,水對於不同族群均是必需,也是供養萬物,如母親般的重要存在。然,面對自然的瞬息萬變,1959年重創中南部的八七水災,2009年在三天內下完一整年雨量的八八水災。畏水,同時又需要水,或許是生活在這條流域上的人們,中肯的心境寫照吧。
打從出生、求學、工作,近70載都在高屏溪流域生活的丁澈士,猶記得童年遭遇八七水災,與母親跑到屋頂躲避洪水的過往,讓他對水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敬畏,卻也無形間推動著他投入相關研究。
作為學者的他,積極想為台灣的水資源利用尋找可行的解方,最後他從建於日治時代的伏流水工程找到了答案。
丁澈士娓娓解釋,台灣主流的水資源利用方式,以興建地面的水庫、攔河堰為主流,這些水利系統,多是在戰後美援時代取經自美國。但比對美國地勢平緩、幅員遼闊,台灣環境島窄山高、坡陡流急,地理條件不同,蓄水量實是小巫見大巫,加上台灣位於地震帶,地質鬆軟,水庫淤積問題嚴重。
原致力投入地下水研究的他,從建於1923年,日籍技師鳥居信平在屏東縣來義鄉所設計的二峰圳,發現了更適應台灣環境條件的「伏流水」工法。
丁澈士說,所謂伏流水,已有上千年歷史,早在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即載明:「其水重源又發,南至西馬頭山,東截坡下,又伏流南十餘里復出,又謂之伏流水,南入於河……」簡單來說,伏流水是介於地面水與地下水之間的水源,與地表的水源有相當的連動關係。但,即便當旱季河床乾枯,仍能潛藏於地底,是看不見的「地下水庫」。
當年鳥居信平妥善利用伏流水資源,在林邊溪地底下興建堰堤,攔截水源,本意是為了作為灌溉農田之用,至今超過百年,仍在使用之中。二峰圳以外,鳥居信平也以相同原理建立了與二峰圳合稱姊妹圳的屏東春日鄉力里溪水圳。同樣興建於日治時代的雲林古坑大湖口溪的崁頭厝圳、宜蘭礁溪大礁溪的金同春圳,也是伏流水工程。

人稱鳥居澈士的丁澈士,為台灣水資源找到好解方。

韌性島嶼,化危機成轉機

這些歷經百年,仍在運作的水利工程,有著經濟、低擾動生態等過人之處。丁澈士說,伏流水的優點相當多,相較興建水庫,工程簡單,施作成本較低,維護容易,對當地的環境、生態影響較低,只要妥善地擷取水源,也不會造成地層下陷,可謂合乎ESG、SDGs、2050淨零碳排的原則。
此外,水源滲透地底,經過砂礫石層的過濾,水質甚至可比擬自來水。即便颱風時,地表已是黃水滾滾,伏流水的水質卻仍能維持清澈,甚至足以取之作水力發電。因此,若能多興建伏流水工程,可將汛期的水源資源化,供旱季使用。
歷經超過30年的積極倡議,人稱「鳥居澈士」的丁澈士,以強大的使命感,成功說服政府開始採納伏流水的工程方法。至今,高屏溪流域上已興建有九處的伏流水工程,每年可供應100萬噸水給近400萬人使用。
受惠於此,2021年以來,南部地區連續經歷過三年的百年大旱,降雨量連年創下1911年以來的最低紀錄,即便水庫貯水紛紛見底,受惠於伏流水工程,大高雄地區仍不致於受到限水之苦。
如丁澈士直言,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危機,也帶來轉機。高屏溪是滋養、孕育南方的重要泉源,雖然性格剛烈,為台灣人帶來許多風險與挑戰,但回頭來說,這條南方重要的母親河,或許也正以其獨特的水文化,教導台灣人,如何建立起島嶼韌性,以及關乎水資源是如何地滴滴珍貴的一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