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仰望的距離

我成長的城市裡,北面丘陵底,有一條河,河邊有一片機場。入了夜,靠城市這面燈火輝煌,熾如白晝,靠山河那面闇然無聲,風寂夜寥。明亮與黑暗,截然兩個世界,中間躺著這片面積不算遼闊的機場,飛機起起降降,直到深夜。

機場南邊, 飛機跑道戛然終止的盡頭,圍了一排木頭柵欄,柵欄下方不分四季長滿了碧綠野草。一條僅容單輛汽車通行的狹窄道路,沿著柵欄而行,城裡年輕人三兩成群騎摩托車去觀賞飛機起落。在野草荒地上泊好車,個性野一點的,一屁股躍上柵欄橫桿,表情滿不在乎地點上一根煙,個性憂鬱一點的,盤腿坐上柔軟的草地,背靠木欄,若有所思。許多情侶來此約會,好似身在一部加州電影裡,漫無目的將車子開往城市邊緣之後,男孩臂當枕,女孩嬌羞窩進男孩懷裡,頭輕靠男孩下巴,高度恰好讓男孩嗅到她出門之前細心洗濯的髮香,兩人並不交談,齊齊眺望夜空,接下來,只是靜靜等待一個恰當時機接吻。

飛機來了。漆黑夜空,遼闊深廣似大海,飛機機腹碩大,宛如鯨腹,閃著銀白反光,低空掠過,機翼機尾閃爍幾盞像聖誕燈飾的紅色警燈,猶似彩色小魚伴游大魚,在見不到陽光的深海,結隊而行。

飛機轟隆隆從頭掠過,震耳欲聾,淹沒了全部的感官。或許因為除了飛機引擎所發出的巨大噪音,完全聽不見其他聲音,我總是覺得那一刻其實出奇地安靜, 眾人俱寂, 萬物無聲, 一向喧囂無度的城市暫時閉了嘴。全世界均在仰望。頸子拉長,下顎抬高,眼睛朝上,甚至情不自禁高高舉起雙臂,五指張開的手掌彷彿再往前一點,便能觸摸那光滑銀亮的金屬機腹。

我時常錯過飛機滑過頭頂的瞬間。我驚異觀察其他人如何如痴如醉地仰望,自個兒忘了抬頭。

那種全神貫注的神情,好像教徒見證神蹟的驚喜,夾雜虔誠,莫名敬畏,有點不明白自己正在目睹的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覺得幸運,竟能看見這一切,帶種安靜的篤定,認為當下此刻絕對是難得的人生經驗,彷如水手見到了夕陽落到地平線之後最後一道綠光,縱使落日天天發生,飛機日日在這座飛機場起降,此情此景,此生依然難現。

那也是尚未出發之前的心情,一種仍願意相信的純真, 容許夢想無忌的慷慨,企圖由自覺渺小受限的立足之點往宇宙深處再多窺探一點。

那是孩童的表情。世界仍是一片混沌,萬物還沒有名字。城市街上,那些被大人牽著走的孩童,身子搖晃,腳步不穩,走在對他們來說什麼都尺寸過大的世界裡。對於這個不是專為他們而設計的世界,他們只能仰望。眼神好奇,充滿疑問,卻毫不懼怕,迫不及待想要拿舌頭嚐嚐桌子的滋味,伸出肉茸茸的小手去試探火的溫度,不懂禁忌的意義而胡亂發問,為什麼我不能吃冰淇淋當早餐,為什麼我不像蝴蝶有翅膀可以飛翔,為什麼我長不出鰓能讓我待在海底很久很久不必換氣。沒有不可以,只有為什麼不可以。

世界就像一塊剛新鮮烘培出爐的蛋糕,擺在桌上,而孩子以為,只要自己高高踮起腳跟,把手伸得老長,一定搆得到。後來等孩子長高了一點,他走到桌邊,不費力氣便輕易舉起那塊蛋糕,他突然發現,蛋糕其實是塑膠模型做的,無色無香,上色拙劣,做得很不精細;或者他注意有人荷槍站在桌角守衛那塊蛋糕,警告這塊蛋糕只屬於特定一群人, 他以及其他人沒有權力碰; 即便,他有那份口福嚐了一口,發覺蛋糕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吃。

凡抵時光,都回不去了。幸福也好,悲傷也好,羞辱也好,喜悅也好,通通一江春水,一去不回頭。真正會令我緬懷的生命情境,從不是一趟特定的旅行或一場歡樂的聚會,而是離真實人生那段朦朧的美感距離,可供我仰望。

這多年來,我習慣仰望,高樓夾縫中的天空,由車窗斜望出去的風景,從地鐵拾階而上回到地面的剎那,即便搭乘飛機時,雲朵之上,依然有那無邊無際的藍色。我猜想, 無邊無際的藍色之後會有什麼,雖然我已經知道,沒有什麼,只是無邊無際的黑色。一片深黑靜默的空虛,這個我們叫做宇宙的東西。

原來,我一直仰望的只是這樣可怕的東西。

但我仍舊仰望。就像一個截了肢的人,明知那條腿永不會因為春天來了就重新長回來, 照樣自由活動著那條幻肢。路上看見仰望的人,就像在櫥窗見到純潔美麗的蛋糕,會令我駐足觀望,並感到棉花糖般膨脹的甜蜜感動。

我仰望,只為了反抗活著的虛無。沒有幻想,只是提醒。

松山機場的天空(YJ /攝影)
旅居巴黎看到的天空(胡晴舫/圖片提供)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戲劇碩士。寫作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一九九九年移居香港,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作品《第三人》(麥田出版)獲第三十七屆金鼎獎圖書類文學獎。二○一○年起,旅居東京,現居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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