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麥登場/夏俊山

夏俊山

那年,我還在讀小學。奶奶對我說?:“楝樹開花,窮人說大話。”

奶奶的話,讓我一頭霧水。後來,我看到田野上,成片的麥子被割倒,挑運。生產隊的曬場上,嚴三趕著耕牛,拉著碌碡,轉著圈子,開始“做場”,我才知道,奶奶的話是指楝樹綻放淡紫色小花時,新麥登場,窮人可以說一聲“不會餓死了”?。

“餓不死了”,竟然是“大話”,可見,種地過日子窮苦人,生活是多麼艱難,多麼不容易。當然囉,奶奶年紀大了,她常說 “青黃不接,糠菜當糧”,應該是她年輕時,國家在戰亂中,莊稼人陳糧已吃完, 地裡的麥子還是青色,只好拿米糠、野菜充饑。熬到楝樹花開,可以下地割麥了,有吃的了,這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

“不會餓死了!”喊出這一聲,既有語氣上的自豪,也是滿腹的辛酸,而底氣就來自可以收割的新麥。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我生活的村子屬於楊舍大隊第十三生產隊。三年大饑荒雖然過去了,生活在一年年好轉,不過,仍有一些人家缺糧,那時叫“度春荒”。俗語:”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特別是一些孩子,眼巴巴地望著大人在喊“餓”哩。沒辦法,有人一邊把自留地裡灌漿不久的麥穗摘下,製成一種叫 “冷蒸”的食物填肚子。一邊盼著新麥登場。終於,楝樹開花了,新麥登場了,莊稼人都可以填飽肚子了。

宋代詩人范成大的《刈麥》寫道:“麥頭熟顆已如珠,小厄惟憂積雨餘。丐我一晴天易耳,十分終惠莫乘除。” 詩句不寫割麥,寫的是祈禱老天爺不要下雨,這跟麥子快速成熟的特點有關。農諺說:“蠶老一時,麥熟一晌。”“收麥如救火”,在全靠人工割麥的年代,麥收時節,中小學生一律放“夏忙假”,回生產隊參加農忙,全隊的男女老少人人下地“搶收”。為什麼用“搶”字?因為一旦下雨,連續幾日不停,一季的收成就可能泡湯了。必須趁著天晴,把麥子“搶”上曬場。

新麥“搶”上了曬場,還得抓緊脫粒,把麥子曬乾。白天農活太多,脫粒一般是在吃過晚飯之後,大家一身臭汗,不洗澡,不換衣服,在生產隊隊長催促上工的哨子聲中,到生產隊的曬場上繼續幹活。開柴油機的我們叫他“機鬼子”,這個名稱大概來自於電影,那時的露天電影反復放映的就是《地道戰》等幾部黑白片,電影中鬼子的形象很醜。曬場上的脫粒機靠柴油機帶動,早期的柴油機不是自動點火,是人工先用草紙卷成小棍,點燃後吹滅保留暗火,插入柴油機預留的一個孔裡,“機鬼子”操起鐵把手,單臂迅速搖動柴油機,只見他憋足勁越搖越快,隨著“突突突”的轟鳴聲起,柴油機的煙囪冒出一股黑煙,“機鬼子”的臉上本來就被太陽曬得黝黑,此刻又是汗水又是油污加上黑煙一熏,活脫脫的一個電影上的“鬼子”!

柴油機一發動,脫粒機就像張著大嘴的巨獸,等待餵食。生產隊的男女勞動力分兩組,一組上半夜,一組下半夜,人歇機不歇。我雖然小,也參加過這樣的“開夜工”,我幹的是輔助大人劃麥草的活兒。別以為這活兒很輕鬆,實際上,胳膊和腿,甚至連脖子都會被麥芒紮得渾身癢癢的,不時有塵土飛揚,吸進嘴裡鼻孔裡,時間一長,一吐就是一口黑痰。記得有一次幹的上半夜的活兒,瞌睡來了,上下眼皮打架。媽媽說,月亮轉到我家草屋的上方,就收工回家,我一會兒就看月亮,那月亮竟然像釘在天上,始終不動。幸運的是,機器忽然不響了,“機鬼子”急了,急忙查找毛病。我一看四周,,曬場邊麥,垛上旁,剛剛還在幹活的人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唉,大家太累了。媽媽趁此機會,讓我趕快回家,自己洗洗睡覺。我就這樣當了“逃兵”,也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被會計扣“工分”。

第二天醒來,出門一看,下半夜脫粒的也收工回來了。這時,一個個都是全身灰土,只有眼珠、牙齒還是昨天看到的樣子。幹了半夜,回來不是休息,而是跟上半夜脫粒的一樣,趕快吃早飯。吃完早飯,女勞力得下地割麥,男勞力則挑麥把,老年人大多安排在曬場上曬麥、曬草,放農忙假的小學生,幹不了重體力活,就下地拾麥穗,我掙工分就是從拾麥穗開始的,在太陽下暴曬一天,起初記二分工,後來能放泥了,記5分工,折合人民幣能換2只雞蛋。地裡的麥子割完了,脫粒後,曬乾揚淨,得先入庫。

生產隊的糧囤是用長辮子一樣的踅子圈成的。圈糧食的通常是有經驗的老人,一圈一圈把糧食圈在裡面,一個糧倉通常有一個成人高。曬場上的糧食堆成了大小不等的圓錐形,入庫時,通常先把第一個竹籮裝滿,秤一下重量,一籮80斤,接著就由男勞力扛著裝滿麥粒的竹籮,一籮一籮倒進屋內的糧囤子?。會計在一旁數入庫的竹籮數量,最後估算出這一季的收成。這些糧食,除了作種糧,儲備糧(報上宣傳要“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因此也叫戰備糧)。

從年前的寒露開始翻地、播種,到新一年的夏季來臨,社員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終於迎來了“收穫的喜悅”。“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人人都知道,收穫了新麥要交公糧,國家排第一,最後是自己。生產隊交公糧,每次都有幾個人特別積極。是他們覺悟高嗎?幾年後,我才知道:半路上,送公糧的幾個人用麥子換米,煮了一鍋飯吃了!這一事件的暴露,讓我意識到了什麼叫“民以食為天”。那時候,糧食是按計劃分配的。城裡人一個月有的分配24斤計畫糧,也有的是28斤、32斤等,依據是人員的性質與崗位。生產隊的農民叫“社員”,分配計畫鳳尾“口糧”“工分糧”兩個部分。口糧按人頭分配,“工分糧”也叫“勞力糧”,按所掙的工分數分配。獲得糧食不容易,難怪有人總是搶著要去交公糧。

我年齡小,交公糧的美差輪不到我。我最感到興奮的是分糧。當生產隊會計帶著鼻音,響亮地喊出一聲“分糧囉”,人人神采飛揚,喜形於色,就像拾到了什麼寶貝。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找口袋,尋繩索,拿扁擔,抬籮筐,能用來運糧食的工具紛紛出現在通往生產隊倉庫的路上。糧囤裡,有人赤了腳在扒糧。那時,糧食太金貴了,扒糧的人出糧囤時,衣服口袋裡的糧食要倒盡。不穿鞋,也免得落下鞋裡有糧的嫌疑。

分到新麥後,我至今難忘是:母親覺得父親的計畫糧不夠吃,帶晚炒熟了半口袋新麥。第二天是星期天,生產隊是沒有休息日的,她讓我扛著這半口袋新麥去大隊加工廠。炒熟的麥粒進了麵粉機,立刻散發出香味。加工麵粉的師傅(我叫他“機鬼子”),見到麥粒是熟的,伸手就抓,抓了就往嘴裡捂,一口又一口,我心疼得攥緊的拳頭都在發抖,但還是忍住了——我打得過人家嗎?

許多年過去了,老家的田野上,收割機隆隆響,正在收麥。我想起了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尤其是麥收的場景。哦,上一代付出辛勞,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啊。今天,好日子來了,我怎能不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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