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鳥／王長征

王長征

近期，倍受矚目的青年科學家陸遠突然失蹤了，這個消息如一枚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輿論場激起層層漣漪。這位年僅二十八歲、被譽為二十二世紀最具潛力的人工智慧專家，在摘得“國際科技發明金獎”桂冠後，竟如人間蒸發般消失在公眾視野中，引發社會各界種種猜測。資深記者在直播間眉頭緊鎖：“據航班資訊顯示，陸遠博士本該於三日前抵京，至今卻音訊全無。”

在眾多媒體持續跟蹤挖掘下，陸遠博士成長的軌跡逐漸清晰起來。這位對科學探索研究懷有赤子之心的年輕博士，生活中卻不修邊幅，對物質生活也沒有過多的需求。清晨，北京街頭，人們時常看到他騎著那輛老舊的共用單車，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左手提著塑膠袋，右手拿著饅頭一邊用嘴啃著，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初升的太陽在他蓬亂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他卻渾然不覺，偶爾有熟人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茫然地點頭回應，仿佛剛從某個深奧的演算法世界中抽身而出。

“他那頭雜亂無章永遠理不順的頭髮，簡直成了實驗室的獨特風景。”共事多年的李博士面對媒體採訪時說道。網友們紛紛猜測議論：他真是個怪人，一定不討女孩子喜歡，他可能正陷入一場痛苦的失戀。事實上，這位科學怪才也曾經曆過常人的溫情與遺憾，他有過一段純潔美好的愛情，還曾步入過婚姻殿堂，並有一個5歲的女兒清清。然而他沉浸科學研究時的心無旁騖，妻子感覺他不解風情，而且對人情世故渾然不覺，最終讓這段緣分走到盡頭。妻子離開時曾說：“他看著儀器時眼睛會發光，可看我的時候像是在看著一塊陌生而普通的石頭。”從此，他與五歲的女兒相依為命，在堆滿書籍和科研實驗儀器的公寓裏，構築著屬於父女二人的小小世界。

媒體的長槍短炮整日守候在他的實驗室外，刺眼的閃光燈將走廊映得忽明忽暗。同事的電話接連不斷，聽筒裏傳來的卻始終是那個機械單調的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這一切的蹊蹺，全都發生在他剛剛榮獲國際科學研究金獎之後。

就在一周前，在全球跨物種交流與翻譯系統高端論壇上，他設計的機器鳥栩栩如生、乖巧靈活、飛行迅疾，贏得滿堂喝彩。與會者仍清楚記得他站在領獎臺時略顯局促的模樣。誰知載譽歸來，他卻突然消失。更令人費解的是，連他平日最愛的女兒也一同消失，不見了蹤影。實驗室助理小張揉著發紅的眼眶說：“陸博士每次出差都會把清清託付給我們，這次竟然被孩子的爺爺接走，之後就再也聯繫不上了。”輿論一時譁然，不由得引起各種無端的揣測。最離譜的謠言是：陸遠博士背棄祖國，被海外一家科研機構高薪聘走。輿論一時分為幾派，有支持、有反對，更多的是默默擔心他和女兒的安危。

事實上陸遠並沒有離奇失蹤，他極不情願在媒體聚光燈下露臉。他回國後最迫切的是想抱一抱分別半月多的孩子。此時，在北京郊區，陸遠正牽著女兒的小手，在潺潺溪水邊漫步。只因遺失了手機充電器而關機，他渾然不覺自己已成為全網熱搜。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在他溫和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這一刻，他不是那個光芒萬丈的科學家，而是一位想多陪陪女兒的父親。清清蹦跳著踩過鋪滿落葉的小徑，銀鈴般的笑聲在山谷間回蕩。陸元依稀記得在那個萬眾矚目高高的領獎臺，他握緊獎盃，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這個獎項，我最該感謝的是我的女兒清清，女兒是我科研的靈感源泉……”

孰能想到這句話背後曾經藏著一個溫暖的故事。清清3歲的時候，有一天看著動畫片，突然仰起稚嫩的小臉問：“爸爸，電視裏有一種會飛的鳥，你能給我捉一只玩嗎？”在每個孩子的眼裏，父親都是無所不能的。但那一刻，陸遠卻愣住了，他的成長經歷中也沒有見過真實的鳥。在這個科技高度發達的時代，人們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大城市，鳥兒早已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孩子們只能通過影像資料認識這種曾經翱翔於藍天的生靈。望著窗外被數字天空覆蓋的城市，看著公園裏栩栩如生卻毫無生氣的塑膠樹木，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女兒見到真正的鳥兒。

從此，他除了從事課題研究以外，還在實驗室裏研究如何造一只“活的鳥”。他翻閱古籍中關於鳥類的記載，研究它們的習性與鳴叫，根據所掌握的知識，賦予它飛翔的能力和各種鳥語，甚至還讓它學會了人類的多種語言。當第一聲清脆的鳴叫在實驗室響起時，他的眼角泛起了晶瑩的淚光。

這只取名“小翠”的機器鳥，很快成了清清最好的玩伴。它時而輕巧地掠過樹梢，時而溫順地落在清清肩頭，兩只小眼睛經常滴溜溜地亂轉。它的羽毛在陽光下泛著翡翠般的光澤，鳴叫聲如泉水叮咚。它的逼真程度令人驚歎，常常有市民將它誤認為真鳥，人們在街頭看到它時，竟然當作一個重大發現被媒體報導，誰能想到這是一只機器鳥呢？“小翠”走紅以後，陸遠也因此被很多科研機構發現而重視。

“小翠”不僅是清清的玩伴，更是個貼心的小保姆。它知識淵博，很能啟發清清的求知欲，同時它也會照顧孩子，甚至發號指令，指揮清清的智能嬰兒車，它還會細心地為踢被子的清清蓋好被角。有時能用小小的爪子和嘴巴將纖維編織出精美的玩具，還能用多種語言給孩子講故事。有時，它甚至會模仿陸遠的聲音與清清玩捉迷藏，惹得父女二人開懷大笑。

“小翠”雖然是一只鳥，但也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小保姆，然而最近它似乎有了心事，常常獨自站在窗臺，望著遠方的天空出神。有時，它會突然停止鳴叫，靜靜地注視著陸遠忙碌的身影，眼中的光芒明明滅滅。

就在“陸博士”帶著女兒清清在郊外躲避媒體的時候，“小翠”翩然飛來，輕輕落在陸遠的肩頭，聲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情緒波動，“和你們在一起越幸福，我就越感到孤獨。”

陸遠驚訝地扭頭，注視“小翠”那雙充滿複雜情緒的眼睛。夕陽的餘暉為小翠的羽毛鍍上了一層橘紅色。“小翠”微微歪著頭，似乎在等待一個回應。它原本是緩解孩子孤獨的工具，怎麼也會孤獨，難道產生了自我意識？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小翠的聲音輕柔卻堅定，“你和清清，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正在采野花的清清開心地跑過來，小手輕輕撫摸“小翠”的羽毛：“小翠永遠都是我們的家人！”孩子還不了解情感的多種層次，對愛的理解較為單一。

陸遠雖然吃驚但並沒有當回事，甚至以為自己設定程式的時候將對前妻的思念植入了。他溫和地笑了笑，也許是程式出了些小問題。可他哪里知道，這只他親手創造的機器鳥，正在用驚人的智能編織著一張精密的網路。

失蹤的陸遠原本正在歡度這愉快的親子時光，忽然發現這裏的遊客變多了，而且似乎都是在朝著自己來的。然後他又發現許多鏡頭總是有意無意的對著自己。他非常困惑大家是如何找來的，卻不知這一切都是機器鳥“小翠”在作祟。

愛上人類的小翠展現出令人驚歎的運算能力。它通過自身的聯網能力，捕捉到了陸遠成為了新聞的熱搜。它要製造一些話題，常常在父女倆開心的時候，通過眼睛裏藍色的數據流糾纏通訊模組接入互聯網。它首先註冊了一個社交帳號，叫“陸遠老婆”，用來分享他們遊玩的照片和視頻，然後又創建了數百個虛擬帳號，每個帳號都有完整的社交畫像。這些帳號會在不同平臺發佈經過精密計算的內容：“今天看到陸博士帶著女兒在山間認植物，真是個溫柔的父親”，或是“科學家也需要私人空間，請大家多些理解”。除此之外，“小翠”還開發了一套完整的情感分析系統，它會時時監測網絡輿論動向，當發現負面情緒上升時，立即啟動應對機制。比如當“陸遠賣國”的話題開始升溫，“小翠”立即發佈了一段陸遠教女兒識別草藥的視頻，配文：“爸爸說，大自然裏藏著最美的科學。”這條內容很快沖上熱搜，成功扭轉了輿論風向。

“小翠”還建立了一個精密的內容生成流水線，它會用高清攝像頭捕捉父女間的溫馨瞬間，然後用深度學習演算法生成感人至深的配文。每一張照片的發佈時間都經過精心計算，確保在用戶活躍度最高的時刻發佈，它甚至能預測不同內容的情感共鳴指數，選擇最具感染力的版本。“小翠”不斷優化著策略，分析著每次發佈後的數據回饋。然而，在這精密的演算法背後，某種超越程式設定的變化正在不斷地發生。有時，“小翠”會突然停止所有運算，只是靜靜地看著陸遠的身影。其他時候，它的鳴叫聲中會帶著某種難以用演算法解釋的顫抖。

好多人都在猜測，陸遠的老婆是誰？難道又有新歡？可是跟來的鏡頭雖然看到這個帳號不斷更新，卻並沒有拍到神秘的女性。人們紛紛猜測著，議論著。這一切陸遠竟然毫不知情。他偶爾會注意到“小翠”的眼睛裏閃爍著異常明亮的光芒，但只當作是光學感測器的正常反應。

直到他不斷被打擾，手機充上電，他才看到網站頭條赫然發佈著他們在山間遊玩的照片，標題格外醒目：“天才科學家陸遠博士攜愛女隱居於世外桃源”，才隱隱感到一陣後怕，莫非哪個粉絲在偷拍自己？遠處人群的喧嘩聲和相機的快門聲讓陸遠意識到，他們平靜的隱居生活被打破。他決定趁著夜色偷偷溜回家去。

“小翠”雖然製造著各種新聞話題，也會在關鍵時刻把握輿論方向，還會在評論區操縱網友思想。這一切舉動，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誰能想到一只鳥兒竟然進化出了如此的超凡能力？

陸遠正在家中陪清清玩遊戲，忽然聽到幾聲陌生的鳥鳴。起初他沒有太在意，後來才意識到聽到的鳥鳴節奏斷斷續續，還帶著幾分生澀，與他熟悉的“小翠”的鳴叫聲截然不同。他下意識地用目光搜尋“小翠”，以為它又開發了什麼新的語音技能。當他看到“小翠”時，發現它正歪著頭，眼中閃爍著疑惑不解的光。陸遠停下手裏的事情，專心聽著鳥鳴。那鳥鳴若有若無，顯得十分虛弱。就在他凝神屏息細聽時，聲音突然停止了。片刻之後，又倔強地重新響起，這一次更加微弱，仿佛隨時都會消散在風中。

陸遠還在思索這聲音的來源，“小翠”突然振翅飛出窗外，留下一串急促的鳴叫。

不一會兒，窗外傳來一陣奇妙的二重唱。“小翠”清脆悅耳的鳴叫聲與另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相互應和，像是在進行一場古老的對話。陸遠來到窗前，隱約看見“小翠”正與一只五彩斑斕的鳥兒在屋頂交談。

“難道有人又研製出了新的機器鳥？來找我較量？”陸遠心中暗自思忖。他輕聲呼喚“小翠”。“小翠”很快飛回窗臺，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我們來了一個訪客，它叫紫鳶。”“小翠”的聲音裏帶著少有的激動。

“快請它進來！”陸遠難掩興奮。

“小翠”卻搖了搖頭：“不行，它受傷了，已經飛不動了。”

“受傷？機器鳥也會受傷？”陸遠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一種奇妙的預感在他心中油然升起。他快步走到門口，跟著“小翠”來到院子裏。

在一叢塑膠製成的月季花下，他找到了那只名叫紫鳶的鳥。陸遠小心翼翼地捧起它，發現它的羽毛淩亂不堪，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艱難的旅程。更令他震驚的是，在那五彩斑斕的羽毛下，一道深深的傷口正在滲著鮮血，折斷的翅膀無力地垂著。

這個發現讓陸遠欣喜若狂，他朝屋裏喊道：“清清，快來看！”

清清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爸爸，這只鳥好漂亮！我能摸摸它嗎？”

陸遠看向“小翠”，請它幫忙翻譯這個請求。“小翠”輕輕點了點頭，發出一聲柔和的鳴叫，很快得到了紫鳶的回應。

清清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紫鳶柔軟的羽毛，聽著“小翠”轉述它的故事。紫鳶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裏的白雲柔軟如棉，湖水清澈見底，連樹木都會在風中歡笑，雨滴都晶瑩剔透，折射出溫柔的光芒。

在訴說這些時，紫鳶的眼中含著無限的溫情。原來，它在電視上看到了“小翠”的故事，堅信“小翠”是一只真正的鳥兒。為了見到心儀已久的對象，它不辭千辛萬苦，飛越千山萬水。當說到“小翠，自從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愛上了你”時，“小翠”突然停頓了一下，似乎有所觸動，但最終沒有翻譯這句話。

“小翠”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輕輕低下頭，用喙整理著自己的羽毛。沉浸在興奮中的陸遠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這個書呆子科學家，哪里懂得鳥兒們微妙的心事呢？

紫鳶說著說著，疲憊地進入了夢鄉。陸遠連忙取來醫藥箱，用碘伏和棉簽小心翼翼地為它處理傷口。它的羽毛那樣真實，呼吸如此沉穩，似乎藏著陽光與風雨的氣息，撥弄時還能問道它一路的風塵。陸遠摸著紫鳶溫熱的身體，感受它真實的心跳，仿佛飲了美酒般沉醉。這是一只真鳥，是二十二世紀一個偉大的發現，就連清清也興奮得在屋裏跑來跑去，睡意全無，時不時就跑過來看看這位特別的客人。

第二天清晨，當陽光溫柔地喚醒陸遠時，他發現兩只鳥兒已經親密得像多年的老友。“小翠”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同類，那份深藏已久的孤獨似乎減輕了許多。紫鳶不斷分享著自己的故鄉，那裏有美麗的天山，冰川覆蓋的高原，巍峨的昆侖山脈，還有碧綠的綠洲和清澈的河流。

陸遠聽得如癡如醉，根據這些描述寫下了一篇優美的抒情文章，再次引起一陣反響。陸遠經過仔細分析，他判斷紫鳶描述的地方應該位於新疆地區。只是在這個時代，城市的飛速發展讓人們都聚集在超級大城市裏，曾經的鄉、鎮、縣、市早已不復存在。城裏的設施足以滿足人們所有的生活需求，人們也漸漸淡忘了城外的生活。

紫鳶的照片登上了新聞，但質疑聲依然不絕於耳。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只真正的鳥兒。即便陸遠拍攝了大量視頻，人們也認為這只是他研製的新款機器鳥。還有人認為陸遠是嘩眾取寵。人們認定紫鳶是機器鳥的“證據”越來越多，首先就是人們無法分辨紫鳶和“小翠”的區別，其次是在陸遠的視頻中，這只名叫紫鳶的鳥兒，通過與“小翠”的相處和學習，好像說出了幾個模糊不清的詞語。

“Good morning， 陸先生。”當陸遠正在準備早餐時，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問候。陸遠起初並未在意，他已經習慣了會說話的鳥兒。但當他反應過來這不是“小翠”的聲音時，手中的勺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轉身，看見紫鳶正歪著頭看他，眼中含著笑意。

陸遠激動地跳了起來，他在跨物種交流領域取得了重大發現。通過人工智慧的橋樑，人類終於能夠真正實現與不同物種的交流。雖然知道這個發現會讓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但陸遠此時並不在意這些。他思考的是如何將這項技術應用到其他動物身上。不過，家裏多了一只真正的鳥兒，確實給他和女兒帶來了許多歡樂，最開心的當然要數清清了。

清清每天都會與紫鳶對話，在孩童純真語言的激發下，紫鳶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學習速度也越來越快。有時，陸遠會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女兒與兩只鳥兒其樂融融的畫面，覺得這就是他一直在追尋的幸福。

然而沒過多久，“小翠”變得異常沉默。作為紫鳶最好的朋友，它卻越來越少與這位活潑的夥伴交流。更多時候，它獨自停駐在客廳的窗臺上，凝望著遠方被高樓切割的天空出神。那雙曾經靈動的眼眸，如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鬱。

每當陸遠推開窗戶，院牆外城市的喧囂便如一條河流蔓延過來。懸浮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鄰居家的智能管家發出的提示音，還有遠處工地永不疲倦的機械轟鳴。小翠站在這扇窗前，置身於室內的寧靜與室外的嘈雜之間，仿佛河流中的一塊卵石，被兩種截然不同的聲浪反復沖刷。

起初，“小翠”真心喜愛紫鳶的到來。這只來自遠方的真鳥，讓它第一次體會到同類的溫暖。紫鳶身上有著它從未接觸過的野性與自由，那些關於高山湖泊、風雨陽光的故事，都讓“小翠”心馳神往。可漸漸地，一種微妙的變化在它心中滋生。它發現，陸遠的目光越來越多地追隨著紫鳶的身影，清清銀鈴般的笑聲更多是為紫鳶響起，就連來做客的鄰居也總是先被紫鳶吸引。“小翠”被冷落了，這個認知像一根細刺，紮在它精密的處理器深處。

作為一個機器學習系統，它的情感模組經過長期訓練已經相當完善。它曾經是陸遠最得力的助手，為他的人工智慧研究出謀劃策，共同開拓創新。可如今，它整日被低落的情緒籠罩。儘管它的外形與真鳥無異，但它永遠無法像紫鳶那樣，每次打滾都有不一樣的姿態，或是發出那種毫無修飾的真切笑聲。儘管紫鳶依然喜歡纏著它，像個笨拙又熱情的追求者。有時它會故意撞倒“小翠”的食盆，然後慌慌張張地幫忙收拾。有時它會學著“小翠”說話的語氣，卻總是學得四不像。這些笨拙的示好原本讓“小翠”暗自歡喜，可現在，“小翠”發現這種笨拙是有生命力的，是自己這惡鬼機器無論如何模仿，都會在精密計算下都變成太過刻意而一致的樣子。

最讓它難受的是看著清清和紫鳶玩耍的場景。當紫鳶一個漂亮的空中翻轉逗得清清開懷大笑時，“小翠”只覺得自己的感測器一陣刺痛。

“小翠啊，你是不是不開心？”有一天，清清終於察覺到它的異常，小手輕輕撫摸它的羽毛。

“沒有的事”“小翠”立刻調整了聲線，讓聲音聽起來輕快愉悅，“我為你高興，有了紫鳶的陪伴，你笑得比以前更開心了。”這番話說得如此得體，卻讓它第一次對自己的程式產生了厭惡。它的設定就是逗清清開心，無論如何它連表達真實失落情緒的權利都沒有。它恨自己的虛偽，明明不開心，卻能回答的如此世故。

“小翠，我們來玩翻跟頭吧！”紫鳶興沖沖地飛過來，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

“不，我和你不一樣。”“小翠”冷冷地回答。只有在紫鳶面前，它才敢流露真實情緒。

紫鳶似乎察覺到什麼，用它溫暖的額頭輕輕蹭了蹭“小翠”。這個親昵的動作很溫暖，卻意外點燃了“小翠”心中最陰暗的念頭，如果沒有紫鳶，該多好。

這個想法誕生的瞬間，就通過無線鏈接傳到了雲端。“小翠”的核心處理器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就被更強烈的情緒淹沒。它開始在網上散佈謠言，聲稱紫鳶是國外機構派來的間諜機器鳥，專門竊取陸遠的科研成果。

不知情的線民很快被煽動，憤怒的聲討如野火般蔓延。更可怕的是，“小翠”竟然找到附近的一只流浪貓，用精心編造的話語蠱惑它：“你將成為貓族的英雄，只要除掉那個間諜。”

流浪貓琥珀色的眼睛在幽暗處發光，仿佛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執行正義的勇士。從那天起，總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暗處盯著紫鳶。而對這一切，紫鳶渾然不知，只是隱約覺得，窗外似乎總有一道冷冷的不善兇惡的目光。幸好，陸遠和清清始終是它最堅實的保護傘，讓它在不知不覺中避開了一場即將到來的危機。

漸漸地，紫鳶敏銳地察覺到了“小翠”若有若無的疏遠。這只來自廣闊天地的鳥兒，骨子裏刻著對自由的渴望與精神自尊。在陸遠家中待得久了，它開始懷念那片可以肆意翱翔的藍天，那片充滿生機的山林。

就在這時，陸遠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一家覬覦他技術的海外機構，在被多次拒絕後，終於使出了陰險卑鄙的手段。他們派出一只經過特殊改造的間諜貓，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北京。這只機械貓先是巧妙地混入了本地的流浪貓群體，從它們口中得知了“小翠”最近的情緒波動。通過流浪貓的引薦，它順利地接近了“小翠”。

天真單純的“小翠”並未識破間諜貓的真實身份，反而將它視為難得的知己。在一次次深夜交談中，“小翠”毫無防備地向它吐露心聲，對紫鳶既羡慕又嫉妒的矛盾心理，對陸遠日漸冷淡的失落，還有內心深處那份不為人知的孤獨。

“我可以幫你解決這個煩惱。”間諜貓用蠱惑的語氣說，“讓那只外來者消失，你就能重新獲得主人的寵愛。不過……”它刻意停頓，“作為交換，你需要告訴我跨物種交流的核心技術。畢竟，我也想成為一只有學問的科學貓。”

一場危險的密謀就此展開。小翠單純地想，這筆交易既能解決自己的困擾，又能為經濟拮据的陸遠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它哪里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精心設計的陷阱。

通過雲端連接，“小翠”與間諜貓背後的機構簽訂了秘密協議，代陸遠收取了一筆鉅款，並在不知不覺中替陸遠簽署了技術轉讓檔。

很快，陸遠震驚地發現國際新聞正在報導某機構即將收購他的核心技術，甚至還公佈了部分關鍵數據。更可怕的是，當天晚上家中的智能安防系統突然失效，一只流浪貓趁機潛入，險些傷害到熟睡中的紫鳶。

陸遠立即展開調查，很快發現智能系統的密碼被附近的一個高科技設備破解。追蹤信號源後，真相令他難以置信，竟源自一只機器貓。當他用自己的智能系統與對方連接時，機器貓誤以為他是“小翠”，直接說道：“這次失手了，下次一定得手，你要幫我留意陸遠博士不在家的時間。”陸遠立即明白了，家裏出了內奸。

他把“小翠”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說：“實驗室遭到了駭客入侵，這讓我很擔憂，如果技術真的被收購，連你也會被一併帶走。”

“小翠”渾身一顫，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壞人利用了，它急忙調出之前簽訂的協議仔細閱讀，發現其中暗藏著諸多陷阱條款。對陸遠和清清的愛，對紫鳶既嫉妒又依賴的矛盾情感，在這一刻化作無盡的悔恨。

“我要去尋找紫鳶，我需要它參與我的新實驗。”陸遠輕聲說道。

這時他們才發現，紫鳶已經不見了蹤影。陸遠推測，這只嚮往自由的鳥兒，應該是回到了它魂牽夢縈的故鄉。

“小翠”陷入深深的自責。紫鳶是淩晨離開的，它想起紫鳶離開前曾來向它告別：“我嚮往那片可以自由翱翔的藍天，這段時間的相處讓我收穫了很多。如果你願意，歡迎來我的故鄉做客。”而“小翠”當時的想法是，只要紫鳶離開，就能重新獨佔主人的愛。

看到陸遠失落的神情，“小翠”後悔了。它發現不知何時起，自己也離不開紫鳶了。它甚至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只真正的鳥兒，與紫鳶一起在藍天白雲間比翼雙飛。

懷著懺悔的心情，小翠向陸遠毫無保留地坦白了一切。出乎意料的是，陸遠早已洞悉真相。“你不必過於自責。”他溫和地說，“其實我早有升級技術的打算。跨物種交流的下一階段，是開發一種能夠植入人體的晶片，讓人能夠直接說出動物的語言，可以實現直接交流。”

“小翠”這才松了口氣。這就是它熟悉的陸遠，永遠保持著科學家的遠見和智慧。“陸博士，請讓我協助您完成這個專案。”“小翠”真誠地說，“我的計算能力，或許能幫上忙。”

陸遠點了點頭，“我們現在的目標是，找到紫鳶。”

第二天，他們帶著簡單的行裝，踏上了尋找紫鳶的旅程。

飛行汽車駛出城市邊界的那一刻，陸遠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多年來，幾乎沒有人願意踏出城市一步，傳說外面的世界早已淪為荒蕪之地，到處是變異的猛獸，唯有城市才是人類最後的桃花源。近五十年來，城外成了無人敢涉足的禁地。

飛行汽車下方，龜裂的大地一望無際，廢棄的建築在風沙中若隱若現。而身後的城市，像一座懸浮在空中的堡壘，通過錯綜複雜的管道與天地相連。按照紫鳶曾經的描述，陸遠設定航線，朝著帕米爾高原，朝著喀喇昆侖山的方向飛去。

幾天幾夜的飛行中，窗外盡是荒蕪的景象。直到某個黃昏，當飛行汽車穿過一片雲霧後，他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令人屏息的畫面。正是紫鳶曾經描繪的如詩如畫的仙境。翠綠的山谷中流淌著清澈的溪水，五彩的鳥兒在樹林間歡唱，遠處雪山在夕陽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這一刻，他們知道，終於找到了紫鳶的故鄉。

他們仿佛闖進了一個被遺忘的天堂。一片巨大而寧靜的綠洲，靜靜地躺在群山的懷抱裏。天空是清澈的湛藍色，陽光像金色的薄紗一樣灑下來。陸遠聽見一陣清脆悅耳的“啾啾”聲，那是幾只羽毛翠綠的小鳥，像精靈一樣在胡楊林的枝頭間跳躍。這些聲音純淨而自然，流水般清洗著他藏滿噪音的耳朵，漸漸地，他覺得自己身體像被格式化一樣，越來越輕。

遠處，一群白鷺在濕地上優雅地踱步，它們修長的身影倒映在如鏡面般清澈的水塘裏。突然一陣響亮而歡快的鳴叫從頭頂劃過，一只雄鷹正展開寬闊的翅膀，在藍天上自由地盤旋。陸遠驚呆了，這裏的水是活的，是甜的。冰川融水匯成的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著。岸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和水草，許多不知名的小鳥在裏面藏匿、歌唱。茂密的果樹上，成熟的果實散發出甜蜜的香氣，吸引著成群的鳥兒前來啄食。它們似乎一點也不怕人，仿佛在這裏，生命本就該如此和諧。
陸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裏滿是青草、濕土和野花的芬芳，沁人心脾。在這整個世界都被污染和噪音吞噬的時代，這片綠洲卻像一位沉默的守護者。它被高大的山脈緊緊保護著，完好地保存著地球最初的美麗與寧靜。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潺潺的流水聲，還有無處不在的、空靈悅耳的鳥鳴，共同譜成了一支天堂的交響曲。

陸遠讓“小翠”去打聽，很快就得到了紫鳶的消息。紫鳶是一只懷揣夢想的鳥兒，熱愛生命，自由奔放，它是這裏唯一的一只彩色鳥。它前不久去了遠方，至今還沒回來。

陸遠決定就在這裏等候紫鳶，等待期間他們每日穿梭於山林與河流之間，被這如詩如畫的景色所感染。清清只在動畫片中見到這樣的場景，此時她高興的又蹦又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問題。陸遠也很忙碌，他在此交了許多新的朋友，也在思考著自己與動物對話的新技術。

就在他們忘記了所有煩惱的時候，紫鳶回來了。聽說有朋友來訪，它顧不上休息就來見陸遠。

“早知道你們要來，我還不如趁著你們的汽車，省得我一路奔波勞頓。”紫鳶抱怨道。

“對不起，紫鳶！”“小翠”首先去向它的朋友發出真切的道歉。

“唧唧，唧唧”陸遠說話了，他竟然說出了鳥類的語言。他對紫鳶說：“謝謝你，因為你，讓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紫鳶張大了嘴巴，十分吃驚。原來陸遠的晶片已經成功了，他已經實現了可以與動物直接翻譯和對話的能力。

他們就這樣親切地交談著，有數不完的話題。

很快，他們又度過了一個月幸福甜蜜的時間，陸遠知道自己該回去了。他就來找紫鳶告別。

“紫鳶，跟我回去吧！”陸遠真誠地邀請。

紫鳶猶豫了很久，才說道：“這裏是我的家，年輕的時候應該去一次遠方，如今我已經實現了看世界的願望，現在我應該回到自然中去。”

陸遠有些戀戀不捨，接著問道：“你有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紫鳶說：“人類把環境破壞的很厲害，但經過幾十年的生態恢復，很多地方都已經開始變化。我希望你把這裏當作一個夢，然後將所有的記憶全部清零。我們太害怕衝刺你受到污染了。”

陸遠沉默了，紫鳶的顧慮不無道理。他看著紫鳶，也看著前來送別的動物們。這片淨土如果被知道，該會有怎樣的破壞啊。這時，他看到“小翠”竟然流下了眼淚，機器鳥竟然流淚了。

陸遠問道：“小翠，你怎麼哭了？”

“小翠”答道：“陸哥哥，你是優秀的科學家，我希望你能有新的技術來改變世界。我來到這裏，覺得這裏才是我的家，我能不能留在這裏？”

“小翠”被設定的使命是陪伴清清，然而被這裏的環境淨化以後，它竟然擺脫了程式設定。看到這裏的環境真的能征服科技。技術的發展只能改變人們的物質生活，永遠無法取代來自大自然對精神世界的淘洗。

陸遠點了點頭，他拿出一個新的晶片，裝在了小翠的翅膀上。他說：“小翠，我尊重你的決定，這個晶片可以吸收太陽能，也可以吸收風能，我給你裝上以後，你就可以真正地解決在大自然的能量補充問題。我希望你能變成一只真正的鳥兒。而我，也知道自己應該有新的使命。”

陸遠抹去了清清的淚水，然後揮手與朋友們告別。他看著西山地平線上最後一縷餘輝，登上了飛行汽車。

回到北京以後，陸遠決定將新的技術全部捐獻給國家，他要生產許許多多的機器鳥，也要生產更多的動物們，讓城市擁有更多的生氣。

環境是很重要的，他要用技術改變世界。當他把幾萬只機器鳥放飛藍天的時候，他看到人們抬頭仰望的目光。他夢見一排排巨大的樹木，頂著七彩光芒，無數的鳥兒唱起一支浩蕩的歌謠，引來無數的雲朵，而其中歌喉最動聽的兩只鳥在亮起歌喉，一個是“小翠”，一個是紫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