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單上的那片綠蔭/張士傑

保單上的那片綠蔭/張士傑

張士傑

乾旱像條貪婪的無形舌頭,舔幹了田裏最後一滴水。往年這時節,麥浪該在風裏湧動了,如今麥苗卻蔫頭耷腦,灰綠的葉片蜷曲著,在滾燙的風裏發出細微的、絕望的沙沙聲。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虯枝盤結,像是被這燥熱熬幹了汁液,葉子也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

父親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指深深插進腳下滾燙的浮土裏,撚起一撮,土粉簌簌從他指縫溜走,像再也攥不住的流年。他仰起臉,眯著眼望向村口——那裏,當村幹部的二叔正帶著幾個穿白襯衫、夾公事包的人,挨家挨戶地說話。空氣裏飄來零碎的詞:“風雹……收成……理賠……”

“哼,老天爺賞飯,老天爺收碗,”父親從牙縫裏擠出低語,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站起身,“種了一輩子地,沒聽過老天爺能給發錢票子!”他固執地認定,種地人的指望,只能是頭頂這片莫測的老天和腳下這塊沉默的土地。

二叔抽著煙捲兒在炕沿上跟我絮叨:“傻小子,你爹那榆木疙瘩腦袋!老天爺的臉,說翻就翻!這‘保險’單子,就是給咱的莊稼、給這地皮,多披一層厚實的油布!風來了雹子砸了,它真能頂錢使!”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著那張薄薄的紙,仿佛那真是能抗風雨的鎧甲。我聽著,心裏像是被什麼撞了一下,沉甸甸的。最終,我瞞著父親,用自己打工攢下的錢,悄悄換回了那張輕飄飄、卻又仿佛帶著重量的保單,把它壓在了炕席底下,像埋下了一顆忐忑的種子。

那場要命的風雹來得毫無徵兆。前一刻天還悶得像個蒸籠,下一刻,黑壓壓的雲頭便如同潰堤的濁流,猛地壓垮了西邊的崗坡。冰雹砸落下來,不是“劈啪”,是令人心悸的“砰砰”聲,砸在屋頂,砸在窗櫺,砸在剛剛灌漿、滿懷希望的麥穗上——如同無數冰冷的鐵拳,狠狠捶打著大地的胸腹。

風雹過後,世界一片狼藉。我和父親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泥濘的麥田。那些曾飽含漿水的麥穗,如今像被野獸啃噬過,七零八落倒伏在泥水裏,斷茬處滲著渾濁的汁液。父親沒說話,只是佝僂著腰,死死盯著一株株被攔腰砸斷的麥稈,喉結上下滾動著。他慢慢蹲下去,伸手想去扶起那株殘穗,指尖剛碰到冰涼濕滑的斷莖,卻又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了回來。他最終只是用那雙佈滿溝壑和老繭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臉。那沉默的背影,比任何嚎哭都更沉地壓在我心上。

絕望像田裏冰冷的泥水,一點點漫上來,浸透骨頭縫。就在這死寂的窒息裏,村口那棵老槐樹下,二叔支起了一張斑駁的舊課桌。他身邊圍著那幾個穿白襯衫的人,正低頭在一堆表格和泥濘的土地之間來回比畫、記錄。二叔看見我,遠遠地招手,嗓子有些嘶啞:“你家那塊麥地……登記了沒?快過來,指給人家看!”

幾天後,當那張薄薄的、印著理賠金額的銀行到賬憑證真真切切遞到父親手裏時,他枯坐了很久。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張紙,仿佛要確認它的厚度與真實。終於,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望向大門外。那株飽經摧折的老槐樹,斷裂的枝丫處竟悄悄萌出幾簇鮮嫩的新芽,怯生生地,卻又無比固執地探向幹爽起來的天空。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顫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站起身,走出門外,抬手輕輕撫過老槐樹粗糙的樹皮,像是在拍打一個終於熬過寒冬的老夥計的肩膀。

秋種時節,父親套好了犁。他站在地頭,沒有立刻揮鞭,目光緩緩撫過重新變得鬆軟、蘊含著濕氣的土地。他轉過頭,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對我說:“開春……那‘油布’錢,記得再續上。”他用了二叔的比喻,笨拙卻鄭重。

新翻的泥土氣息在清冽的空氣裏彌漫開來,帶著大地深處沉睡又蘇醒的腥甜。我望向村口,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槐樹沉默地矗立著,虯枝崢嶸,依舊撐起一團堅韌的綠雲。它看過太多:乾裂的焦渴、冰雹的蹂躪、鐮刀收穫的喜悅、犁鏵翻開的新生……

那張輕飄飄的保單,此刻在我心裏沉甸甸的。它不是什麼呼風喚雨的神符,卻像老槐樹盤虯的根,在風雹過後,穩穩托住了屋簷下不肯熄滅的灶火,托住了父親佝僂著卻再次挺向土地的脊樑。它讓“家園”這兩個字,在老天爺反復無常的臉色底下,不再只是靠天吃飯、戰戰兢兢的祈求,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憑依——一份能把砸碎的希望,一點點重新黏合起來的力氣。這份力氣,就攥在父親粗糙的手心裏,就紮根在這片他愛了一輩子,也恨過,卻終究離不開的黃土裏。 風霜雨雪或許依舊,但人心深處那份對泥土的依戀,從此有了對抗無常的、實實在在的韌勁兒。這韌勁兒,是老槐樹根紮得更深的沉默,也是父親再次扶起犁鏵時,腳下土地傳來的、低沉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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