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母親之間:母親的三合一咖啡

每一口入喉的咖啡,都是愛的滋味

年 少時的印象,母親臉上神色總是陰晴不定。細框眼鏡背後的眼神散發出冷冽氣息,而嘴角弧度則有如結冰湖面,保持一貫的平靜冷肅。削瘦的臉龐瞧不出呼吸的律動,佇立的姿態宛若陰鬱森林中深沉的一棵樹,不偏不倚地釘在地面上。算不上是特別和善的人,母親的周身總環繞著令人生畏的氛圍。當時還是青少年的我,經常因為這樣的難以接近,不明所以地吃了不少苦頭。儘管母親的形象有如酷愛冬日的大陸冷氣團,卻也有冬陽少見的和煦時刻。少數充滿溫度和香氣的記憶,大多來自於她夜半濃郁的三合一咖啡。
不太確定那樣的年代屬於第幾波的咖啡運動。在街頭巷尾充斥著各式泡沫紅茶店時,母親悄悄地喝起了咖啡,很符合她向來不從眾的風格。還記得第一次喝到這種充滿異國情調的飲品,約莫是國中時期。在所學不多的生難字裏,咖啡的音調顯得多麼的突兀。地理課本中也沒提過這樣一種喝不飽的可可豆。可可豆,渴渴豆,聽起來就覺得喉頭一陣緊縮。提到咖啡總會聯想到歐洲街頭的高 男子,手持一杯外帶紙杯的咖啡走在冷風中,畫面還得要是黑白的。他臉上的神情瞧起來有些憂鬱,大衣微微地被風吹起,男子拽在口袋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向身體靠攏,在灰色調的背景裏啜飲一口手上的咖啡,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難得溫暖的神情。這樣的描述大抵是那時各式廣告的雛形。奇妙的是,咖啡做為一種苦澀的存在,卻能予人在淒冷的環境中一點暖暖的慰藉,而這樣的意象深植我的腦海,咖啡的癮頭也跟著我一起愈長愈大。
人生中的第一杯咖啡,出自母親之手,時間、地點坐落在一個奇妙的片段。那是慘綠少年從夜半十二點開始打拚的段考前夕。我在燈火通明的客廳正中央打了一張桌子,「啪答」一聲堆上一疊疊無怨無悔的參考書和課本,一副立地就要成佛的樣子。周圍靜得可怕,只有一紙紙書頁翻動的聲音,牆上時鐘「滴答,滴答」,拎著分針、秒針爭相輪迴競走。全宇宙彷彿只剩下我在修行,客廳通往各個異世界的門緊緊閉上,同一個學校的弟妹安穩的睡在門後。在我企圖找尋人生的真相時,母親選擇了在這時候登場。
覺察了我和世界對抗的意圖,她走向廚房默默地煮了一壺水,接著打開了客廳角落的電腦,敲著鍵盤等待熱水。有一段時間我還天真地想著原來母親跟我一樣貪玩,晚上捨不得睡覺打著電腦螢幕上的衛生麻將。要過了一些歲數之後才能在心裏赧赧地細想,哦,原來這樣就叫做陪伴,就叫做「再忙,也要和你喝杯咖啡」。能夠寫出這個廣告文案的人,一定也像我一樣,在意想不到的時刻承接了這樣的善意和溫暖吧。
母親煮了熱水,在我眼角的範圍外泡了一大杯雀巢三合一咖啡。即使沒有親眼見識到那杯咖啡被證成的過程,我也能準確無疑地感受著。在熱水「剎」的一聲沖入杯底的咖啡粉時,空氣中突然冒出了蒸騰的熱氣,好似有一團濃郁的白煙無中生有地竄進了宇宙的中心,散溢著乳質滑順的香氣,領著黑棕色略苦的澀味,空氣裏有絲絲矛盾的甜,參雜著一種陌生的奇異。當下的思緒頓時被拉到那杯臆測中的咖啡,嗅覺也首當其衝地走在視覺和味覺之前。
隨即被放在桌上的,是一杯用潔白馬克杯盛裝的冰咖啡,滿滿的冰塊擁擠地浮在上頭,像極了跨年晚會散場的情景。放下了咖啡的母親,慢條斯理地打起了電腦麻將,我們沒有交談,也沒有眼神交流,我怔怔地望著那杯咖啡,好一會兒才回神意識到,「啊,這是泡給我的咖啡」,就這樣小心翼翼地喝起來。自此,咖啡、考試和夜晚成為了一種日常,我和母親的日常。
忘了夜晚的時光是如何在一口口啜飲的咖啡中消磨光的,同學們老是討論著如何早起當個稱職的「晨型人」,而我只記得那一杯杯柔順甜滑的咖啡,焦糖色澤的映照下,度過了不知道是「夜貓子」還是「晨型人」的歲月。那段時期養成了在家裏喝咖啡的習慣,彷彿一個小小的祕密世界,住著一個懵懂的我、靜默的母親,和充滿濃郁香氣的夜晚,簡直是咖啡的仲夏夜之夢。
搬離家後有好幾年沒再喝過類似口味的咖啡,這件事著實令我費神,畢竟只是三合一咖啡,怎麼就沖不出記憶中那樣精簡乾淨而柔甜的口感?實在忍俊不住好奇,有次趁隙向母親探問了那杯咖啡的真相,這才知道那樣子細膩的味道,中間果然多了一些多心的步驟—咖啡粉只能用約莫一百毫升的熱水沖開,勻稱攪拌後,再倒入滿是冰塊的馬克杯中,急速冷卻之後的呈現,便是那樣子內斂的味道,看似樸實無華,卻極其懇切真誠。母親和那杯咖啡,是一樣的,縱使陪伴無語,但她的咖啡會說話,把千絲萬縷的愛統統濃縮進一杯三合一中。後來迷上各式各樣的咖啡,想也是受了她的啟蒙吧。
回臺灣工作後,總有幾個下班的夜晚,我會默默地到母親工作的地方待著,尋一個不打擾她的小角落,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啃食一整個晚上。而她會替我沖上一杯濾式咖啡,美式黑咖啡,無糖(這幾年為著健康的因素,我們已經鮮少嗜甜了)。而後她做她的事,我讀我的書,直到接近最後一班回家的車也要消逝的時刻,我才動身離開。那些離別的瞬間,已經分不清誰在陪伴誰,也不知道誰比較需要誰了。
喝咖啡是幸福溫暖的,每一口入喉的咖啡,都是愛的滋味,每一次的沖泡,都是一種愛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