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威:追尋生命的「故鄉」

朋友利用父親祭日,開車帶著女兒回到台南鹽分地帶的故鄉。他沿途介紹包括南鯤鯓在內的各個廟宇,介紹黑面琵鷺,也經過「烏腳病之父」王金河醫師的診所。他指著王醫師的診所說,那年他跟女兒一樣大,發了一場從沒有過的高燒,去年去世的祖父載著他騎了好久的腳踏車才到這裡。而美麗的黑面琵鷺,其實討厭死了。初中的他被迫要一起出海,在烈日下的海面勞動,他覺得四周吵鬧的鳥兒是全天下最醜的生物。還有,他從小在南鯤鯓收驚拜拜,祈求每次的大考。

他太太其實是不高興的。在台北長大的她,十分不適應三合院那種大通鋪,蓋著有陳年潮氣的硬棉被。她說:「私立小學的功課那麼緊,幹嘛還請兩天假?」

我的朋友知道,特別在他父親去世後,他了解自己內心深處的空洞是因為大學畢業了,早已忘記故鄉。從他離開故鄉去念台南一中,就對故鄉的貧窮、迷信和莫名熱情一直覺得十分困窘。他知道,他一直在逃,逃離一切他不曾察覺的自卑。

現在他是所謂的成功了,卻沒了生命活力。特別是父親去世後(他說:天呀!從沒和父親好好聊過天),他經常早上晏起,看太太送女兒上學後才慢慢出門。他聽著太太對女兒的囑咐:功課、作業、一百分等等,忽然覺得女兒是好遙遠的一個人。或者,他是女兒好遙遠的一個人。就這樣,他決定請假,也不顧太太反對幫全勤的女兒請假:「走吧,去了解爸爸是怎麼長大的,一個跟你完全不同的世界。」

前些日子,我到北京和曾來台參訪的L教授碰面。她說我安排她到台灣一趟,比10年的心理治療衝擊更大。身為遼寧人,她既喜歡又氣張學良,因為他們一家人的命運都因此毀了。她祖父是日本操縱的偽滿清國高官,許多遠房叔伯則隨國民黨來台。他們留在東北的一家,因為日本關係和台灣關係,幾十年來聽到日本或台灣就莫名恐懼。「全家創傷後壓力症候吧,」她自己診斷。

來台灣,等於是終於敢去正視她一直迴避的自己的歷史,儘管仍有極大不安。我介紹給她的書:齊邦媛《巨河流》、龍應台《一九四九大江大海》,她勉強收了;至於紀剛《滾滾遼河》這類的還是婉拒。沒想到她75歲的父親,特地去買放大鏡,一天一夜,邊哭邊看的讀完了《巨河流》。「這就是我們的故事呀!」那一天,40多年從不提自己過去的爸爸,抓著她,一連講了幾個小時。從祖父的官位、自己的初戀,到台灣親戚的名字,全都講了。

「浩威,你可能不明白,這在我們家族,從我出生前就是個禁忌,根本沒聽過,」她說,她一定要好好說給女兒聽。

鹽分地帶的爸爸,開始教台北長大的女兒去看故鄉,而且是生命血脈如何流過和聯繫起來的故鄉。在北京的遼寧媽媽,則開始說起數十年被視為禁忌、卻是自己生命故事的根。有根的孩子,才有可以回去的故鄉——這時,不論是和父母衝突或未來徬徨無助時,又多了一個安全的歸屬。

完整內容請見《親子天下》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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