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茅缸/夏俊山

夏俊山

江海晚報有一則消息說,“在海安,如今露天糞缸、棚廁很少見了,‘喝衛生水、上衛生廁所、居住衛生環境’已成為當地農民的時尚追求。”

露天糞缸、棚廁的消失確實讓人高興。記得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充滿自然氣息的在海安鄉下,那裡有令我難忘的土圩、農田、莊稼、小河、池塘,水渠,甚至還有那簡陋的茅缸,都給我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

在我的老家,鄉親們為什麼把廁所叫做“茅缸”?仔細想想,應該與廁所的構造有關。幾十年前的農村,不少人家的“廁所”就在屋外選一塊平地,挖一個約四、五尺深的土坑,土坑中安一口大缸,接納糞便。稱這種露天糞缸為“茅缸”,既簡便又符合其特點,茅缸一詞即由此而來。

露天糞缸在鄉間星羅棋佈,實在是有礙觀贍。記得童年的冬天,寒風像刀子刮,夜裡要解手,出門太冷,不少人只能“各顯神通”。天亮前,我要小便常常憋著,等到起床後趕快去茅缸邊解決。尿完了,四處張望,只見東鄰西舍的茅缸邊,早已有人在哪兒。老頭兒在倒尿壺,婦女在倒馬桶,有個叫章啟貴的光棍漢,大概沒有尿壺,夜裡方便把白天挑糞的桶當尿桶,提到了茅缸邊在倒。最不雅的是一個半大小子正蹲在蹲著茅缸邊,撅著屁股。小孩子聽力好,我曾聽到倒尿壺的老頭兒提醒那半大小子:把茅缸加上個草棚子吧。等你下麵長了毛,再這樣,看人家不拿葵花棒抽你!

露天糞缸確實難看。有些的人家收了葵花籽,便葵花棒(葵花杆)圍住茅缸的三邊,在茅缸上方搭個架子,蓋上茅草。有的人考究一些,會用竹竿樹枝代替葵花棒,搭一個檔次稍高的“茅缸披兒”(棚廁)。養豬的人家,茅缸則安在豬圈的一頭,人和豬共用。茅缸上方借用了豬圈的頂,那就是鄉下最高級的茅缸。

豬糞多,一般的缸容不下太多的豬糞,怎麼辦呢?不曉得是那一輩人的發明,豬圈一頭挖坑時,會把坑挖得很深,一口缸安下去,上面距地面有二、三尺。為擋住上方的二三尺土掉落糞缸,就用磚頭像圈井那樣圈起來以增加容積;也有的掛羊頭賣狗肉,所謂茅缸全用磚頭圈成,並不用缸。

圈茅缸可是個技術活兒,在我生活的小村子,我懂事起,就認為圈茅缸的高手要數龍爹,他圈的茅缸從不漏糞。

龍爹到外地做過工,談起茅缸,他總是十分自豪,這倒不是因為他的手藝,而是他覺得家鄉的茅缸足以代表一種先進的文化。“哎,你曉得北路的蠻子嗎?”家鄉人把不講本地方言的人統稱“蠻子”,龍爹一提起他們,便吸引了一群旁聽的。

“那些蠻子,女人沒得馬桶,男人蹲在茅缸邊,女人往旁邊一站,褲子一扯,往那邊去去,我也要屙……”聽的人大笑,龍爹更加神氣:“你曉得蠻子用什麼東西擦屁股嗎?毛刺刺的番瓜葉,地上的斷磚斷瓦,篾片,反正拾到什麼是什麼。有一回,我肚子壞了,剛在茅缸邊蹲下,就嚇了一跳。一頭豬在下面對著我的屁股嗡嗡地叫喚,等著要吃哩!”

“茅缸裡怎麼可以養豬呢?”大家都說龍爹的話離了譜,龍爹急了:“你不曉得,蠻子根本不用缸,只在地上挖一個坑,豬養在坑裡,他們三頭兩頭往坑裡倒灰,讓豬踩,踩多了就運出去堊田。”龍爹話音剛落,有人糾正他:“那應該叫茅坑。”龍爹急了;“反正是一樣,那些蠻子,咋就不曉得捶些稻草留著擦屁股?就是掐瓜葉也該掐絲瓜葉,絲瓜葉光滑沒得刺……”

龍爹的話讓鄉親們感到自豪。他們覺得,家鄉的茅缸顯然要比“茅坑”先進,女人不蹲男人的茅缸也文明得多,而用稻草、絲瓜葉也顯得比蠻子聰明。蠻子們的“茅坑”落後、可笑。令龍爹自豪的茅缸其實也有許多缺點:蹲在缸邊,雙腿得有足夠的力量,老人、孩子蹲久了,雙腿一打晃,就可能翻進糞缸。為消除危險,有人就在茅缸前一尺左右的地上釘一根木樁,蹲茅缸時用手握緊木樁就穩當多了。茅缸還有一個缺點是糞便進缸時,因為落差,糞水會濺在屁股上。有人又想出辦法,在茅缸裡拋一些草,這堆草就叫“糞草”,每次掏糞,要先把糞草叉上來,掏完糞,再丟進去。

茅缸的這些特點還產生出了不少故事呢。據說,幾十年前,有個教書先生用戒尺打了學生,學生報復他,就將教書先生家茅缸前的木樁搖松了,成為“假樁”,這一天,先生蹲茅缸時一握木樁,木樁就被拔出來,先生連人帶樁翻進了茅缸。還有龍爹,那一年日本鬼子掃蕩,龍爹一時沒處躲,鑽進茅缸裡,把糞草頂在頭上。有個傢伙在茅缸邊對著糞草撒了一泡尿,都沒有發現龍爹……

龍爹後來作了古,據說死前,村裡開始有人學城裡,砌樓房時內設“衛生間”,龍爹對此很有看法:“這茅缸,咱祖祖輩輩都用它,咋就不能再用?還弄出個新名字兒——衛生間,還要建在屋內,這是作孽呀,糟蹋錢財也就罷了,也不怕冒犯了神靈!”

龍爹說這話時想得到眾人的支持,誰知道支持他的人很少,氣得龍爹兩眼翻白,沒幾天就中了風,上了路。隨著時間的推移,鄉村的面貌開始發生改變。農村經濟逐漸發展起來,許多家庭開始富裕起來。於是,廁所的外觀和內部設施也開始升級換代。龍爹也許沒有想到,曾經救過他的命的“茅缸”有一天會被漂亮的“衛生間”取代吧?

套房內的漂亮衛生間,還有《江海晚報》的消息,讓我想起了60年前鄉間的茅缸。歲月流逝,社會變遷,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變化,可是,我總感到,無論走到哪裡,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沒喲忘記自己的根在哪裡,那個曾經有不少茅缸的小村莊是我的衣胞地啊!



最新生活新聞
人氣生活新聞
行動版 電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