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昕/《老狐狸》:一張「不平等」的地圖

沈怡昕/《老狐狸》:一張「不平等」的地圖
《老狐狸》故事發生在1989年全民皆股的年代,小男孩廖界與父親廖泰來相依為命,他們相信人性本善,沒發現世界正在改變。(圖/華映娛樂提供)

[NOWnews今日新聞] 蕭雅全《老狐狸》於金馬獎獲得四項大獎,成為頒獎典禮當晚最大贏家,包括蕭雅全的最佳導演,老牌綠葉演員陳慕義獲最佳男配角,更拿下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侯志堅)、最佳造型設計(王誌成、高仙齡)。本片在台票房突破一千兩百五十萬,目前正在戲院上映中。本片打動不少台灣的國片觀眾,讓影評人頻頻發出「今年最好的電影」、「今年最有良心的故事」的讚美。

「要跟強的人混才會變強。」

根據電影官方的劇情簡介描述,《老狐狸》以1989年股市飆漲首次破萬點,涉世未深的11歲少年(白潤音飾),由餐廳服務生父親廖泰來(劉冠廷飾)單親撫養,廖泰來行事簡樸、不投機、投資,一心想用正派的方式存錢買房、開家庭理髮院,完成去世的母親的夢想。他們住在人稱「老狐狸」富有房東謝老闆(陳慕義飾)所有擁有的公寓中。股市飆漲,房價、物價暴漲,有人一夕致富,有人被暴富年代的騙子給打敗,而廖泰來則是發現自己賺錢和存錢的速度,跟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年幼的廖介用自己早熟的眼睛理解世間的道理,當他發現自己和父親的夢想,因為「某些理由」無法達成;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了「老狐狸」,他向老狐狸說:「賣我們家房子。」

「不平等是一張通往勝利的地圖」電影的台詞如是說道。事實上,蕭雅全曾在官方訪談資料中表示,這部片靈感來自他自己與親生兒子成長過程中對(現下)成人世界「不平等」狀況的提問。然而,蕭雅全的《老狐狸》絕對不是一部新手爸爸育嬰過程而生的教育指南,或至少,他的育兒經驗而生的台北城市批判想像至少必須追溯到兩千年出頭。於是,筆者想像:蕭雅全為了賺奶粉錢而戮力拍攝商業案,最近甚至有流量不俗的信義房屋廣告,對台灣歷史的想像不可能排除從兩千年到現在的台灣歷史吧!但,若要回顧台灣的不平等歷史脈絡,可能至少得往回多推十多年。不可能不回到1989年吧!那年...七月十五日台灣正式解嚴,六月四日中國天安門事件,十二月十五日台灣股市正式破萬點。

今天,2023年下半年,總統大選的討論,在野黨屢屢拿起「不平等」、「高房價」對執政黨做文章。在台灣轉型正義路上,蔣氏政權曾以公地放領、三七五減租令平民獲益,這個歷史事實,也同時讓不少有著小企業家精神的窮人成為地主,間接助長了如今炒股、炒房風氣盛行、打房艱難的現在複雜難題。這些,都是不可能被忘記的基本史實。

換言之,《老狐狸》精確、聰明,甚至有點「老狐狸」的選了一個極度正確的時間點。為什麼這部被影評人譽為充斥「王家衛式」的音樂、美術、燈光、攝影中,整部片瀰漫著蕭雅全從業於MV與廣告圈數十年的「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精神;然,令筆者最為沮喪的是,這種聰明、專業的精神,卻在文本中以去歷史、去族群、去脈絡的方式呈現,「老狐狸」謝老闆的扭曲性格用旁白、flashback簡單在後段交代,股市破萬點只是故事最後「買凶宅」的劇情鋪陳,甚至解嚴、天安門事件之於1989台灣人民的政治意義模糊不清,乃至於讓他描繪當時的「台北」或者台北人,也面目模糊。《老狐狸》連是不是真的在講「台北」故事都很曖昧。

如果僅僅是贏在一個時間點的選擇,也不是直接正面描述現在高房價問題最嚴重的台北,這個「台北中心主義」的國家,我們的金權城市發展的起點,究竟人們的價值觀是在那個時間點「發生了哪些事」,那《老狐狸》是不是機巧的利用了一個善良父親、被誘惑的幼童,擺盪於「良心」與「財富」之間的故事,利用王家衛式「名言錦句」風格,似是而非的操弄了觀眾內心對現在政權、現在財團、現在富有階級的「仇富心理」。但到底是「發生了哪些事」,人民是在什麼樣的「感情結構」下遇到這些「問題」的呢?《老狐狸》薄弱的政治意識導致全片看似完整,實則一部僅靠商業影像慣用的操作,調度觀眾情感,空有高度情感煽動力,卻在實質邏輯上支離破碎,最終成為一部打轉於故事核心小小心眼的作品。

沈怡昕/《老狐狸》:一張「不平等」的地圖
白潤音飾演的男孩在《老狐狸》中夢想買房開理髮廳。(圖/華映娛樂提供)

於是乎,故事內外,確實不少人「關心」、「使用」不平等。故事中我們有租客與房東、世代(孩子與父親)、省籍(老兵與曾經歷日治的本省人)、階級,看似討論依附者與被依附者,討論統治階級掌握資訊,讓「資訊不透明」成為致勝關鍵的「故事關鍵」。用在2023的今天,我們已經看過諸多「無大台運動」,這些運動已被反省「資訊透明化運動」仍然造成隱性不平等的現在,這部時光飛回近二十年前本地關鍵時刻的寓言故事,看起來只是扁平化的把一組不擇手段成功的「壞人」、踏實努力的「好人」,切成很多組「不平等」,再次出售。

蕭雅全或許可以辯稱這是「直球對決」的一種策略,是某種「那個年代」強悍的傳統老男人情懷的傳承與普世價值的延續。然而,確切是哪個年代、哪種男人、哪種傳承、又是延續了哪種普世價值呢?筆者不願意陷入一種命題作文的書寫,迷失在靈光的光暈中,而錯失歷史關鍵,因為對我而言這是蕭雅全《老狐狸》正在做的。

蕭導演曾為傾心左翼美學的侯孝賢子的弟兵,關心台派文化發展的他,出生台灣中產階級家庭,他的信義房屋地產廣告,讓人狐疑《老狐狸》真正在批判的是政府不打擊房價政策、房仲集團的聯手壟斷,還是一點都不關心事情真相,只是想跟故事中年幼的兒子解釋問題,卻杜撰了一個不符合自己與自己身處的台派社群生命經驗的鄉愿情懷。

一種台灣式的溫情主義意識形態最擅長的純粹,也是「從小事情出發」侯孝賢左翼美學對台灣影像最大的貢獻:反對純粹。反對純粹是從影像本體論出發,拍出單純的右派甘草小人物的故事背後的不純粹。於是乎,一個曾經潛力無窮的創作者,如今邁入人生下半場,直球對決世間問題的方式是寫出「在乎別人感受的人,就是失敗的人」這樣的台詞。表面上,這句台詞背後的意識形態是具有自我批判精神的,彷彿在告訴我們同理心的重要,儘管用了有點說教的方式,但可能可以被當作是一種「楊德昌精神」的傳承,但楊德昌從來只拍台北,外省人建構的金權重鎮的前世今生。蕭雅全描繪的城市、描繪的島嶼、描繪的時代,具體而微,今生今世,所在何時何地?

在眾多台灣中生代導演之中,蕭雅全算是「少產」,從 2000 年推出首部長片《命帶追逐》後,至今也才推出共四部長片。正如《命帶追逐》中對自己的命運總是自怨自艾,擔心自己能否能否功成名就的主角;直到五年前同樣大成本,卻更「顆粒未收」的《范保德》,由黃仲崑飾演一個重症末期放棄人生的中年世家主人,蕭雅全的慢工出細活,似乎是一種台灣本省、外省、混血第二代,經歷1990年代男人總會染上的共通疾病,總是用給自己「命題」,來直球對決世界。總是希望自己的的慢工出細活能解答一切。

這樣的慢工出細活,卻在美術上有特別的選擇,看起來肯定不是粗心。容我最後抓住一個自以為重要的刁鑽問題提問:若這部片的「場景」也是一種演員,貢獻時代氛圍,那廖家的牆上的破洞,還有著明顯是最近被補漏填上的材料,是1990年就有,是在導演和美術執導的意識下,破洞著嗎?如果這是一部以紀錄片「重演」(historical reenactment)風格為重的劇情片中,那些老屋中走過了三十年的斑駁痕跡,或許更提醒我們這不是一部重視於還原歷史場景,而在於用不夠像那個時代的場景,提示我們那個時代的歷史脈絡。然而歷史脈絡,卻正是這部片在優美「王家衛式」燈光下面缺失的東西。

沈怡昕/《老狐狸》:一張「不平等」的地圖
《老狐狸》劇照,圖為演出相依為命父子的白潤音(左)與劉冠廷。(圖/華映)

畢竟,1989年就破成這樣的老屋,憑什麼一年漲一倍?是買在台北哪裡呢?還是說,這就是要傳達給我們一個觀念:謝老闆的這種城市邊陲的爛房,1989年就是這麼舊了,就是要凸顯廖家的窮,連這種爛房都想買。筆者肯定想跟導演討論,究竟想像這間房在哪、大概數字是多少、要借多少、廖家薪水多少...諸多田野細節族繁不及備載。但其實,不同劇組同樣使用老屋,一樣窮人的老屋,可能可以換個材質、用東西遮一下,就能讓屋子的質感匹變,現在的美術只讓人感覺導演是刻意要用「重演」的手法,凸顯現實中2023年的邊陲地帶的房子,正在上演1989年的故事。在劇情缺乏歷史脈絡的狀態下,我們只得出2023就是這麼舊,卻能通過我們的鏡頭美化,讓人感覺窮人破房還是值得(買下,或者)住在裡面。

請別忘記,1990年窮人住的破屋,跟2023年窮人住的破屋,必須截然不同。儘管貧窮是相同的、「平窮」不該出現。所以當蕭雅全的台詞向觀眾輸送,老狐狸面對能感受到他人痛苦的母親(和遺傳這一切的他自己)的步驟有三:喝口冰水、閉上眼睛、說「干我屁事」。我要去喝口冰水。

●作者:沈怡昕/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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