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蛋

碗中形成一個永恆的圈,一個完美的金黃色大浪

小時候一直很想打出跟媽媽一樣,帶著完美大泡沫的蛋汁。
媽媽有一雙大手,握著碗的時候,手臂會隆起一座堅硬小山。打蛋的時候,把一雙筷子微微張開,呈夾東西狀態。加了鹽巴以後,裝著蛋的瓷碗稍稍傾斜,張開的筷子從內往外,輕盈地快速上撈。碗裏捲起一圈完美的金黃海浪,是MTV臺裏面會出現的那種,一片加州風情搭配著潮流電子樂,衝浪選手整個人帥氣地探進去浪中間一個圈圈的那種大浪。媽媽說,空氣會在這樣的過程中進入蛋汁,等海面平靜下來,上面浮起一顆顆晶透的大泡泡,那樣的蛋汁就可以做出香氣特別濃郁的炒蛋。
我曾經嚮往參與媽媽的廚房,主動應徵打蛋手的角色,可是,媽媽捧來輕輕鬆鬆的瓷碗,我握起來卻超級吃力,小手臂一下子就發抖了。打蛋的那隻手就更不用說,怎麼樣也抓不到像媽媽一樣的角度。筷子在碗裏攪和半天,頂多是在死水裏轉一個小漩渦,大概維持五秒鐘的漣漪,接著便沉默下來。等不到湖中女神給我一點金泡泡銀泡泡,倒是獲得了一個晚上上臂肌的無聲咆哮。
意識到自己離長大有多遙遠,小小的沮喪的我,很快放棄了與廚房之間的關係。
我深埋在母質層裏的叛逆,是在考上大學那一年才開始破土而出的。幾次爭吵之中目睹媽媽的眼淚,學著去感受讓大人失望的過程。學期開始不久,離開離系館走路兩分鐘的家,在系女籃學長姊的邀請下,分租了五分鐘遠的家庭式公寓裏,一間四坪大的小房間。在學校附近的百視達找到第一份打工,學費就用微薄時薪支付。搬家當天,媽媽陪著我一起把從小蓋到大的毯子、幾張海報、CD、一盞高中同學送的月亮小夜燈,以及在雜物百貨買的巧拼墊,一起把東西搬到那間煙霧彌漫的房子。媽媽神色擔憂,但是什麼也沒說,只要我吃好睡好,沒事就回家。
我一定急著趕媽媽走吧。等她出了房子、進了電梯,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意識到從今以後將能夠完全以自己的自由意志,布置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地方。
只有一個爽字。
我在新家實現了各式各樣的第一次。第一次跟室友一起窩在客廳看DVD、一邊吃著第一次的油炸消夜;第一次打麻將、喝第一次的伏特加加雪碧然後醉倒在磁磚地板上;第一次夜唱到天亮、抽完一整包菸、再一起去吃擠滿人的早餐店;第一次打PS2。第一次,我認真地踏進廚房。
以前家庭成員只有我跟爸媽,去同學家吃過一次晚飯,才發現這世界上真有一家十幾口吵吵鬧鬧的平日飯局,真心感到羨慕。那個家族的餐桌像辦桌一樣好幾張擺在院子裏,飯菜都是用桶子在裝,叔叔阿姨堂姊表弟全部聚在一起,熱絡程度甚至超越我家夢幻般的過年聚餐。
如今住進成員眾多的家庭式公寓宿舍,大家又都是籃球隊成員,平常自然是緊密地一起從事各種活動,包括每個禮拜總有那麼幾天,學姊帶頭開煮,整個球隊擠進雜亂客廳吃一頓晚飯。
簡直夢想成真。
身為屋主之一,早早開始幫忙備料實屬必然。
擠在小小的廚房裏,我一邊遵循學姊指示,一邊偷偷手忙腳亂卻故作鎮定。憑著以往看媽媽手做的印象,幫忙削了蘿蔔皮、洗了米。學姊要我切洋蔥,我力求表現得俐落些,想也沒想,就這樣一刀子把洋蔥剖成兩半。
洋蔥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植物,長相淳樸,內裏卻潛藏著你殺死我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意志。逆襲瞬間襲來,我眼睛一陣刺痛,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我幾乎只靠著眼皮間一條小縫的視線,模模糊糊切完了半顆洋蔥。看我一臉狼狽,學姊邊笑著邊把蛋盒跟不鏽鋼碗推到我面前,「你再幫我弄個簡單的就好,把蛋全部下下去打一打。」
眼睛還在刺痛,根本睜不開,已經沒辦法多想,雙手憑著自己的意志,不假思索地把蛋全部敲開打進碗裏,鹽巴撒進去,一雙筷子拿在手上,手腕直覺地轉動起來。
隨著筷子碰撞碗的聲音清脆響徹廚房,思緒逐漸從恍然變得清晰。努力撐起泛滿淚光的雙眼,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正以驚人的速度持續翻起蛋汁,在碗中形成一個永恆的圈,一個完美的金黃色大浪。
我的大學生活非常短暫。大二那年,惶惶然地變成一個太不快樂的年輕人,抽太多菸、打太多麻將,心還是一直填不滿,卻因為隨手彈起室友正在練的吉他,自此對於未來有了新的想法。我把人生剖成兩半,在一片迷霧之中瞇起眼睛,即使流著眼淚,還是希望能夠昂首闊步。
我休學了,成為一個永遠只有高中學歷的人。
往後的日子,打蛋變成再日常不過的技能。因為太喜歡吃蛋,練出一手單純只針對蛋料理的好廚藝,尤其炒蛋方面,更是認真可以得意起來。我的炒蛋柔嫩香濃,帶著一點半生不熟的濕潤感,口感卻不過分軟爛。回家與爸媽同住那幾年,早上常常炒蛋給他們吃。聽到他們,以及後來再度外宿以後,每一個吃過的朋友不可置信的驚歎,還是會不禁回想起那天下午,站在彌漫著油煙,有些混亂的廚房裏,忽然發現自己會打蛋了的片刻。
手臂的肌肉來自於一個永遠成謎的過程,要是它今天能帶給人一個盤子的幸福時光,我是不是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