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舞曲

夕暮落在城中,像秋收後一把燎燒田野的火,焚燒每日的盡頭。麇集高樓的玻璃帷幕、旋飛半空的燕鳥、校園裡低迴已老的鐘鳴,因此暈染著餘暖的紅。犛過城裡人們的一日物事,在心上留下了深深的鑿跡。而我再次回到了這裡。
一間盈滿光的寬闊舞室,鑲有一牆大面的落地鏡子。三面透明的窗,在日夕降轉的一時,成為了半透明的屏幕。我回到這裡,坐在教室的角落,凝看著鏡中之鏡,同時疊影著裡外的模糊廓影,擱於一側的把竿彷彿飄浮、地板上的膠線延伸至低空的暮靄。
空間有時寂靜,有時隱微著輕輕的琴音,巴哈的郭德堡呢或是Arvo Pärt的給阿麗娜;也總是在那一首、二首樂曲的時間裡,我們轉動著足踝、令繃緊一天的腰背溫柔地扭轉、解開。
這些年開始跳舞,像嬰兒重新學走,第一位置、第二位置,tendu是擦地而plié是蹲,下來再試試一個arabesque。我記得那些腳步落下的每個所在,記得老師帶著我說,找到空間,讓身體與之發生即興的關係;曾經躲身的那面漆有黃色油漆的牆面有一個斑駁的小小的洞,像眼睛,曾經貼緊的鏡面裡,仍留著自己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臉。
日暮全然地落盡時,像心裡落盡的纏繞的思緒,每一天夜升起,像腳尖自然地踮起;直到雙腿到胯骨、雙臂至頭頂緩緩地漸升,終於在夜色中,我靜靜飛翔了起來……「現在我的身體輕盈了,也飛起來了。我看到我就在自己的上面,一個上帝在我身上舞著。」──Friedrich Nietzsche,〈閱讀與寫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作者簡介
李時雍
1983年生於台北。中正大學社會福利學系,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目前就讀於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並任職《人間福報》副刊編輯。寫字的人,學著跳舞。作品曾入選《九十六年散文選》、《台灣七年級散文金典》。今年十二月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給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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