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神秘的儀式

文學獎的稿子送到手上,明知十幾萬的小字可能又要讓自己眼痠頸僵,但是每一次拆封時,手上捧著那一疊決審入選作品,我一樣不改興奮與迫不及待的心情。
像是收到了一份禮物。
哪一篇作品,這次會讓我在擁擠卻又冰冷的地球上又有了「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會心歡喜?同時想到這批作品是從三、四百篇投稿中,經過初複審嚴格的討論與淘汰而終於過關斬將到了這一關,哪能讓我不心生等待禮物揭曉的好奇難耐?
比起諸多其它的文字閱讀,「決審入圍作品」總有強大的召喚力讓我欣然走進這場化裝舞會。(匿名的,好刺激……)
但不論是興沖沖或是悠悠哉,都不是一個評審應該有的情緒。過度的期待會讓人變得嚴苛而不免失望,太輕鬆又會讓人變得遲鈍而善心大發(是真實故事嗎好可憐……這麼費心雕琢好渴望得獎唉也算有用心……)。要等到整個身心狀況優良的那一日,沒有任何雜務,神清氣爽,把沙發椅墊調整到最舒適的角度,把燈光開到足夠的強度,取下眼鏡(這就叫老花),裸眼赤心地,進入審稿狀態……
翻過最後一篇作品的最後一頁,審稿工作結束。
總是心情起伏激動到不能入睡,床上翻來覆去一陣又回到桌前扭開燈,把自己看中(看重)的幾篇又翻一遍。接下來一週時間,不時就在心裡模擬著,到了決審大會當天,在其他「業界高手」的眾委員面前要如何發言為這幾篇拉票。
習慣上,做完了這些手續,我在決審會議前一周就不再碰那些稿子,直到前一天晚上才再拿出來讀一遍,以防自己真的萬一看走了眼,隔了一週突然發現物是人非(好在這種情形我至今還沒遇到過)。然後次日,來到決審會議現場,第一輪投票,開票,開始委員們發言(其實更像是攻防),我手中的一枝筆開始匆忙做筆記,準備下一次的發言:不是不是,你們沒有看出來其實作者在這裡想要說的是……
我真的覺得我們的國會應該派人來觀摩我們文學獎會議的程序,看看我們的發言如何節制理性,沒有協商交換,三輪投不出結果就投第四輪,沒有話說。自己再怎麼不捨其中某篇,最後一定會尊重多數決,沒有人掀桌說不玩了。雖然多數決不是完美的法則,但是因為過程透明公開,委員們的發言與投票紀錄都會被檢驗,所以,在宣佈首獎得獎者是……的那一刻,至少我會很驕傲地鼓掌,為得獎者也為自己——我們都打了漂亮的一仗。
今年也是如此。
而我為什麼在這裡不談作品,而要解說我的工作過程呢?因為對我來說,這個過程具有一種儀式性。
文學——不管創作、閱讀或評論——就是信者恆信的一種神秘儀式啊!
決審不是在分配獎金與名次,他們更重要的工作是應證了這樣的儀式經驗。幾個人坐在這裡,向文學的複雜性與完美的可能,坦露出自己類似虔誠的純粹與堅持。只是有時候他們的身份是評審,而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們都只是認真的讀者而已。
即使沒有形式上的一場評審討論,文學創作與閱讀的神秘儀式仍然時時刻刻在進行中,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還在讀珍•奧斯汀與卡夫卡,為什麼讀完之後我們總有那麼多話想要說,企圖把想說的話能說得有道理,更藉此希望聽到別人又是什麼看法。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人仍想要創作文學的道理就在此。
那麼,讓一切就從相信開始吧。心誠則靈,寫作也是。

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研究所博士,現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專任教授。著有小說集《作伴》、《掏出你的手帕》、《傷心時不要跳舞》,散文集《就是捨不得》、《書生》、《我是我自己的新郎》,系列長篇小說《夜行之子》入圍博客來嚴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與2011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劇本《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給我一顆星星》獲文建會劇本創作首獎。至今已出版中文創作作品二十餘部,及英文文學論述專書Ghost Nation: Rethinking American Gothic After 9/11。最新作品為長篇小說《惑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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