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裂,或者完整評王志元《葬禮》

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或是某些階段,嚴肅的問題終究可能出現。生命是怎樣一回事?人和其他動物有何不同?這個美和痛苦並存的世界,其真相為何?世界有時如此遼闊,每天都有不可預知、無法置信的事發生;有時世界又似乎異常狹窄,東奔西走,總是遭遇同樣的景色,如在幽暗的迷宮。種種嚴肅的問題,隨著年歲,有人漸漸習以為常了,有人始終不能釋懷。

優秀的詩人好像多數屬於後者。他們始終不能釋懷,拒絕習慣。在令人瘋狂絕望的迷宮中,他們發聲、衝撞、想為自己安裝翅膀。那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約伯遭受苦難時,也是一樣無法沉默,他拒絕了三位友人的安撫。後來,神雖然責備約伯,但祂也責備約伯的三位朋友:「你們議論我,不如我的僕人約伯說的是。」在詩集《葬禮》中,王志元彷彿也是那樣的詩人。他還年輕,但他念念不忘的事有時卻很嚴肅:死亡、傷痛、磨難、孤寂…… 那些缺少明確答案的問題,將他推向一個「極為難堪的後果」。他想起自己「身為一個人這樣的事實,突然就莫名其妙就哭了起來」。的確,人生實難。保持清醒的人,即使不到三十歲,必然能夠發覺生命的憂傷和疲倦。在〈紙蓮花〉一詩中,他因此對死去的父親說:「快跑吧/就別理會身後炙熱的風暴/別想起你曾如何在裡頭打轉/
以及一生在闇綠水底/努力游向的那束幽光」;在〈媽媽的恨有時很深〉裡,王志元藉著更為節制的語言,描寫始終不肯哭泣的少言的母親。詩末幾行看似自然平穩,卻令讀者感受到極大的壓力和苦處:
我說媽媽妳看
用手敲拍著窗
讓玻璃上疊滿掌紋
車子穿過隧道,停下來
她把自己埋在方向盤上
沒有發出聲音的意思
窗外有樹
根緊抓泥土
我喚她:「媽媽。」
她抬頭看我
遠方有雨
沒人走來

以詩藝論,我比較喜歡〈媽媽的恨有時很深〉。在〈紙蓮花〉裡,父親的形象相對清晰,但也因此少了一些想像與迴旋的空間。在〈媽媽的恨有時很深〉中,詩人採取孩子的觀點,對於母親的心情,他一知半解,只能描述記錄某些印象和細節。然而,母親的內在世界反而更顯深邃沉鬱。透
過簡潔流暢的文字和形式,對照其實極不平靜的內心,這種反差使得此詩增加曲折,更為耐讀。

對於寫詩的人,如何做到舉重若輕、以少攝多,或許是重要的課題之一。強烈的情感不必然要以強烈的方式表達,有時文字淡漠一些,可以更令讀者玩味。王志元的〈十一首〉系列中,就有一些這樣的詩作,它們語調平靜,若有所指,留下線索,卻也適時留下空白。例如這些詩行:「有人在樹下歇息╱有人在牆上畫第一千隻鳥╱窗邊靜止的人都在等待╱我無法不替他們祈禱」;「看生活深入家具紋理╱在林間奔跑的孩子╱總有一天轉過頭╱為逆光感到刺眼」;「年屆中年的人╱在禮拜日午后╱瞞著眾人╱把牆漆成了另一種顏色」。

十年之間,東華創英所培育了許多優秀的作者,他們陸續嶄露頭角,各擁獨殊的音色。偶爾,我在評審文學獎時,會讀到一些難忘的佳構,後來得知,其中竟有不少都是創英所的學生所寫。創作需要熱情,但僅有熱情是不夠的;創作也需要開闊的視野和嚴格的磨練。王志元畢業於創英所,必然深知這個道理。在詩集《葬禮》中,王志元已經顯現努力和訓練的成果。他會走得更遠,如同他自己所
說:
光在杯外潰散
整個下午等著被擊毀
但我已走得更遠

王志元又名嗎啡,高雄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作品被收錄於合集《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二○一一年出版詩集《葬禮》。


孫維民
一九五九年生於嘉義。輔大英文所碩士、成大外文所博士。曾獲中國時報新詩獎及散文獎、藍星詩刊屈原詩獎、臺北文學獎新詩獎、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十五歲開始寫詩。著有詩集《拜波之塔》、《異形》、《麒麟》、《日子》,散文集《所羅門與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