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簷明月,半盞中秋/周俊傑

周俊傑
老院的桂花總比別處開得稠。中秋前幾日,簷角八瓣桂綴滿細碎金朵,從樹頂垂到瓦簷,像掛了串流動金瀑。風一吹,花瓣順著灰瓦弧度滑落:有的粘在瓦縫浸出黃痕,有的旋著飄進祖父的釀酒陶甕,有的落在青石板積起薄薄一層,踩上去“沙沙”響。空氣裏甜香混著老牆根野菊的清苦,釀成獨屬中秋的氣息。
祖父釀桂花酒極講究,天剛濛濛亮便摘頭茬露桂花,指尖碰著涼沁沁的甜香直往鼻尖鑽。花鋪在竹篩裏擱簷下通風,陽光透過桂樹葉灑下細碎光斑,花穗慢慢縮成半幹金粒。接著一層花一層冰糖碼進陶甕,冰糖撞甕壁“叮嗒”響,最後灌上自蒸米酒,酒液漫過花層泛起細密泡沫。甕口紮紅布時,他總對簷角念叨:“等月亮圓了,這酒就有魂了。”陶甕擱在爬滿青苔的石墩上,甕身被歲月磨得發亮,我每日跑去晃,聽花瓣與酒液撞出“沙沙”聲,像藏著一甕月光私語。
中秋夜的月光踩著桂花香來。東山頂先浮起一抹銀白,漸漫過屋脊染白灰瓦,再順著簷角淌到竹桌。祖父擺上竹桌,擱好切好的菱角糖藕,解開陶甕紅布,酒香混著桂香漫開,連月光都染了甜。粗瓷碗舀酒,澄黃酒液裏浮著桂花,在月光下晃,像泡了碗星星。父親剛從田裏回,褲腳沾著泥點草葉,洗了手湊過來:“今年酒更醇,多放冰糖了?”祖父笑推過酒碗,給我碗裏捏顆蜜餞:“小孩家嘗個味。”簷角桂樹影落在桌上,隨風輕晃,把酒映得斑斑駁駁。
我趴在桌邊看月光淌下瓦簷:落在祖父白髮像撒碎銀,落在父親手背映出掌紋泥漬,落在我碗裏襯得桂花更豔。桂花在酒裏打轉,像跳慢舞。祖父喝得慢,每口含半晌,喉結一動,嘴角便沾落花瓣。“桂花經秋露、受月光、曬足日頭,釀的酒才柔。”他指桂樹,“人過日子也得熬,經點風露,甜才實在。”風卷花瓣落進他碗,抬手拂去時,指尖酒液映月光發亮,像掛了顆小月亮。
有年中秋下小雨,雨絲裹著月光落,桂花落得更急,瓦簷積了層金粉,雨水浸出淡淡黃印。祖父仍把桌擺簷下,雨絲映月光像簷前掛銀絲,風一吹輕顫。陶甕酒混雨氣更清冽,父親鋪油紙勸挪屋,他搖頭敲碗沿:“中秋酒得就著簷角月光喝,淋點雨更有滋味。”舀酒時,簷角雨珠“嗒”落碗裏,濺起細小花,桂花也跟著晃。我伸手接雨,父親拉我到身後擦手背:“小心著涼,看爺爺品酒。”
那天祖父喝多了話稠:說年輕時學釀酒盼中秋得師傅點頭,說奶奶在時坐簷下看他釀酒縫香包,說桂樹是成親那年栽的,如今快高過房檐。說著舉杯對空凳虛敬,酒裏桂花晃得厲害。父親默默添酒,月光落在兩人沉默裏,柔得像奶奶的香包。
後來桂樹枝椏快探到鄰家屋脊,簷角月光依舊準時淌來,映亮石墩陶甕。祖父釀酒動作慢了,摘桂花時讓父親搭手,兩人踩木梯,竹籃掛枝椏,陽光灑肩頭像鍍暖光。竹篩桂花仍鋪得勻,父親也學著紮紅布念叨:“等月亮圓了,這酒就有魂了。”我還去晃陶甕聽“沙沙”聲,只是嘗酒時,祖父讓我抿一小口,酒液先辣後甜,他笑:“長大了,該嘗日子的甜了。”簷角桂花落在發間,香淡淡。
去年中秋,桂樹更高,花開依舊稠,月光淌得溫柔,浸滿院子銀輝。祖父已不能多喝,仍顫巍巍舀半碗放我面前:“今年桂花是你爸天沒亮摘的,晨露足。”我端碗,酒裏桂花鮮活,入口甜柔藏著歲月綿密,像釀進了這些年的月光牽掛。父親在旁給祖父剝橘子,橘香混著桂香漫開,簷角桂花落在他肩頭像時光輕吻,也落在祖父白髮上,落進沉默的溫柔裏。
原來祖父說的“酒有魂”,魂不在月光桂花,而在共釀的人、等候的牽掛、歲月熬出的溫柔。簷角桂花年年開落,中秋酒歲歲香甜,只要簷下還擺著竹桌、舀著酒,逝去的時光、牽掛的人就不會遠,都藏在這一簷明月、半盞桂酒裏,在每口甜柔中輕輕晃蕩。
- 新聞關鍵字: 中秋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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