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石的哲學/賀源

溪石的哲學/賀源

賀源

我不是刻意要去尋它的。只是山行漸深,林木愈靜,人便不由自主地被那水聲引了過去。那聲音初時是瑣瑣屑屑的,像許多孩童在遠處壓低了聲音說笑;走得近了,才匯成一片清亮的、連綿不絕的喧響,將滿山的空寂都攪動了起來。

於是,我便看見了那條溪,以及溪中那些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石頭。

它們靜靜地躺在水底,或臥在水央,任憑那一道清流如何急切地從它們身上漫過、繞過,甚至沖激著。水流是那樣活潑,那樣瞬息萬變,在陽光下閃著碎銀一般的光,仿佛每一秒都在奔赴一場又一場新的旅程。而石頭們呢,它們只是沉默著。那種沉默,不是空洞的,而是飽含著內容的;仿佛它們將千百年來所經歷的光陰、所承納的雨雪風霜,都內化成了自身沉甸甸的重量,再也無須用聲響來證明什麼了。

我蹲下身,仔細地看著離我最近的一塊。它的大部分身子浸在水裏,露出水面的部分,卻被歲月與流水打磨得異常光滑圓潤,呈現出一種深赭與灰白交織的、溫潤的色澤。那上面沒有一絲尖銳的棱角,所有的鋒芒都被時間這只溫柔而又無情的手,悄悄地撫平了。我忍不住想,在許多許多年以前,它或許還是一塊有棱有角的、兀傲的山岩,從某處崖壁崩落,帶著一身嶙峋的骨氣,轟然墜入這溪中。那時的它,想必是憤懣的,是不平的,是要與這流水日夜抗爭的。

然而,流水自有它的哲學。它不與你爭辯,也不與你角力,它只是用那看似柔弱無比的姿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從你身上淌過。它帶來沙礫,在你身上磨擦;它帶來水流,在你身上沖刷。這是一種何等緩慢而又堅定的力量!它沒有火的熱烈,沒有雷的暴烈,卻有著一種“化”的功夫。它就在這無盡的、單調的重複裏,將抵抗者堅硬的意志,一點點地消解;又將對抗者粗礪的軀殼,一點點地打磨。它從不奢求在一朝一夕間完成什麼,它的勝利,是交給時間來計算。

這多像我們的人生。年少時,誰不曾是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呢?我們相信絕對的真理,懷抱改造世界的雄心,對於一切圓滑與世故,都投以輕蔑的眼光。我們碰撞,我們呐喊,我們以為這世界的形狀,理應按照我們的棱角來重新塑造。那時節,我們是多麼害怕變得“圓滑”啊,仿佛那是一種可恥的投降,一種精神的淪喪。

可是,活到一定的年歲,再回看溪中這些石頭,看法便有些不同了。它們的圓潤,或許並非一種妥協,而是一種領悟;並非一種磨損,而是一種完成。它們收起了傷人的棱角,並非失去了內在的堅硬,而是學會了與這個世界用一種更溫和、也更有效的方式共存。它們將外部的鋒芒,轉化成了內在的堅韌。那是一種歷經沖刷而不碎,飽受磨礪而猶存的、更深沉的力量。

我伸手探入水中,溪水冰涼徹骨。我觸摸著那塊石頭光滑的表面,那觸感是如此堅實而又溫良。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慰藉。原來,我們所經歷的種種世事的磋磨,所承受的種種人情的洗練,或許並非全然是損耗。那也可能是一種雕刻,一種塑造,其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拋卻那些浮華的、虛躁的、不必要的外殼,而顯露出生命最內核的、最本真的質地。

那質地,該是如這溪石一般,厚重,安穩,靜默地承載著一切流逝的過往,而又映照著此刻的天光雲影。

夕陽西下,山谷裏的光線漸漸柔和下來,給溪水與石頭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暉。我站起身,準備離去。那潺潺的水聲,此刻聽在耳中,也不再是單一的喧鬧,而像是一曲深長而平和的誦歌,它在反復吟唱的,無非是兩個字:時間,時間。

我空著手走下山,心裏卻仿佛揣著了一塊沉靜的石頭。往後的日子裏,每當心緒被外界的紛擾攪得起伏不寧時,我便會想起今日山澗中的所見。那溪水的奔流不息,固然是生命應有的活潑姿態;但那溪石的沉默堅守,何嘗不是生命另一種深厚的、值得尊敬的完成?動與靜,變與不變,就在這山溪之中,達成了一種永恆的、動人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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