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文書房:煮粥

一五年,我在報紙上讀到王定國〈秋夜煮粥〉,文中寫為妻病煮粥,夫妻情深在細節裏溫煦透進讀者心底。那敘述實在迷人,文火煲湯般燉著燉著香味就出來了。
我分享給那時候的戀人。順道為他煮粥。
那時候的我明明不會做飯,卻想要做飯。打開食物櫃,裏面還有半包小米。量好一杯,洗淨,加點魩仔魚,切點紅蘿蔔,削半塊雞湯塊,一併放入電鍋。等開關跳起,粥完成。我端給戀人,看他吞下後,忙不迭詢問味道。他說:「沒煮飯的人能煮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我大概懂這句話的意思。自己吃一口,米心微硬,若不是湯裏有雞湯塊香醇的味道撐起,這碗粥恐怕連差強人意都搆不上。事後問了室友才曉得小米需要浸泡一段時間,待米軟化,煮起來米心才易熟,況且沒有人的粥只有小米,得混點白米煮才好入口。我把戀人的胃整慘了。
後來我又聽一位熟諳烹煮的朋友說,粥要好吃不能靠電鍋,要用砂鍋或陶鍋,米煮得更透更細綿。但相形之下無法如電鍋那麼簡易,開關按下,人就能離開,開關跳起,再優閒踱步回來。砂鍋煮粥沒有提醒,必須時時看顧,否則過頭就焦了。朋友說:「東西要好很難速成,必須拿時間來熬。」那種熬無法丟著時間不管,必須小心呵護,不時照看鍋內動靜,湯匙攪拌。煮粥沒那麼難,倒也沒那麼簡單。
人事流轉,幾番遷徙,新搬入的家有房東留下的砂鍋。就拿來煮粥吧。將洗淨的米、薑片與川燙過的排骨入砂鍋,添水,大火煮滾。一旁切番茄與洋蔥,入油鍋拌炒,再放進粥裏,調成文火慢燉。
想起張作驥《爸,你好嗎?》裏的一段早餐時光。兒子攜孫子返家探望獨居的老父親,他們為父親買了一套燒餅油條。兒子對父親說找不到賣白粥的店,只好改買燒餅油條。父親低頭咬著燒餅,豈知他牙口已差,假牙根本咬不太動,吃得辛苦。父親微帶抱怨:「粥哪是用買的,要自己熬。」誰都聽得出來父親暗叱著兒子無心,煮粥的時間也不願意花。這聲抱怨,我赫然悟出〈秋夜煮粥〉的深層意蘊,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煮粥。
上次失敗的煮粥經驗之後,我與戀人開始莫名被龐大工作量追壓得喘不過氣,兩人各自忙碌,吃飯時間、說話時間漸少,像無人看顧的爐火,煮著煮著,不知不覺水乾涸,東西也燒焦。都要等到這時候,總算知道不是所有東西都耐煮,耐煮的東西也未必能無底洞式地滾燒。在無人知曉的某個時刻,什麼都變質了。
廚房裏安靜得只剩白粥吐泡的悶響。我用湯匙緩慢畫圈攪拌,時間還不夠,得等。等,不是空等,在熟成前仍得做些什麼,讓等變成有意義的事情。那樣悉心地候著,是跌撞以後才學會的。
我聽著悶響,王定國形容像一群雛雀發出嗷嗷待哺的聲音。而聲音裏,一個人正為另一個人煮粥。那麼溫柔。
自己為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