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拾得一味秋/王曉倩

山間拾得一味秋/王曉倩

王曉倩

車子在山裏盤桓著,像一只遲疑的甲蟲。路是越來越窄了,兩旁的秋意卻漸漸濃得化不開。楓樹夾雜在常綠林中,偶爾閃出一片灼灼的紅,倒叫人心裏一驚——原來秋可以這般決絕。

在一個不經意的轉彎後,梯田豁然展現在眼前。

那不是精緻玲瓏的江南小品,而是一首用整面山谷寫就的磅礴史詩。一層又一層的曲線,從穀底一直堆疊到雲霧繚繞的山巔,仿佛是大地在緩緩吐納時留下的紋路。稻子大多已經黃了,那黃卻不單調,有熟透了的沉甸甸的金黃,有還帶著些許青澀的鵝黃,間或夾雜著剛收割後土地裸露的赭褐。幾個農人正在田裏忙碌,他們的身影在那巨大的畫卷上,小得像幾粒移動的墨點。看著他們彎腰收割的姿態,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詩經》裏的句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勞作與收穫,原是千年不變的節律,只是久居城市的我們,早已忘記了這古老的歌謠。

我們總在追尋“新”與“變”,將日子過成一場疲於奔命的賽跑。而眼前的山川田埂和人們,卻兀自遵循著另一種時序——“慢”與“恒”。稻禾從青苗到金黃,需要整整一個春夏的等待;農人從播種到收割,需要無數次風雨中的彎腰。這何嘗不是一種人生的隱喻?真正的豐盈,往往來自於深深的紮根,而非浮躁的攀援。那飽滿的稻穗低頭的姿態,不是謙卑,而是一種歷經風雨、沉澱智慧後的從容。

下山時,已是日頭西斜。信步由韁,竟走入一個將散未散的山間小集。說是集市,其實不過是三五鄉人,將自家多餘的出產擺在路邊。新摘的柿子,表皮還蒙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像少女頰上的汗毛;油亮亮的板栗從竹簍裏漫出來,散著質樸的光澤。一個老婆婆安靜地坐在小凳上,守著幾捆捆得整整齊齊的草藥,那藥香混著泥土和柴火的氣息,織成一種踏實的人間煙火味。

我的目光,最終被一個炭爐吸引。爐上的紅薯烤得恰到好處,焦黑的皮裂開些許,露出裏面金黃誘人的瓤,香氣直往鼻子裏鑽。賣紅薯的老者見我駐足,並不急切招攬,只慢悠悠用火鉗翻動著一個,說了句:“糖心兒的,甜。”

我買下一個,捧在手裏,那溫熱從掌心緩緩流遍全身,竟比任何昂貴的暖手爐都更教人安心。也顧不得斯文,就站在路邊的石頭上,小心地剝開那焦脆的皮。金紅的瓤兒冒著騰騰熱氣,咬一口,那質樸的、濃郁的甜,瞬間在唇齒間漾開。這甜,不精緻,不復雜,卻帶著土地的厚道與陽光的慷慨,結結實實地暖了腸胃,也安頓了心神。

方才在山上,看的是天地之大,感的是生命之重;此刻在這市集,品的卻是人間之暖,物產之實。陶淵明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大概便是這般心境了。我們總向遠方與高處尋覓哲理,殊不知,它或許就藏在這彎腰收割的艱辛裏,藏在這炭火煨熟的香甜裏,藏在這秋日傍晚最尋常的一縷暖意裏。

歸途上,夕陽逐漸落下,車窗外的山影漸漸模糊,融成一片深黛色的夢境。我懷裏揣著另一個未吃的紅薯,像揣著這片土地贈予我的一點樸素的火種。耳畔想起王維的詩句:“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千年前的詩人所見的安詳與靜謐,與此刻窗外的景致,竟如此神似。這一趟秋日之行,並未讓我悟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道理,卻仿佛完成了一次精神的“還鄉”,它讓我記起了生命本該有的、從容不迫的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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