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夜

客家人的轉夜,是一種美麗的寄託

客家話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詞彙,轉夜,指的是傍晚回家。轉,回也。身為農家子弟,對「轉夜」的直白見解,就是日落而息。父親白天在田畝工作,黃昏背著夕陽回家。農忙時,他更扛著夜色歸來。印象中,阿爸轉夜,只會遲延,不曾提前。
大學畢業後,我離開那塊青青田畝,從未思索回去故鄉荷鋤挑擔,繼承阿爸衣缽,讓土地隨著季節遞嬗,翻新不同時令的田園風情。八十年代,是客家莊老農人數的高峰期,父親這一代莊稼漢,已經種田一輩子離不開田。年輕一代因為工商科技躍進,選擇變得更多,一有機會紛紛逃離辛苦的農事。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對田事漠不關心,育苗、插秧、除草,乃至於收割季節全然不知。父親耳順之年後,仍佝僂耕種將近二十寒暑。
九十七年秋天,我接獲派令,上任新竹縣稅務局長的那天,我想起辛苦的阿爸,是他辛苦供養我讀大學財稅系才有今天的。算算成本,每一學期註冊,他必須糶出兩臺鐵牛車的穀,每一粒穀子,都是他汗水的結晶。兩臺鐵牛車,汗汁晃盪著青春歲月一併兜售。他已經是一個老農了,這樣的思念,極可能是出自一種回饋,像是施了肥的稻作,回報以飽滿的穀粒。那日下午,我請假兩小時回老家,想告訴他這件事。
下午五點,太陽尚未落海,通常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在田裏,他卻例外在家。門窗緊閉,我不得其門而入。從玻璃窗外望見父親在看電視,我「匡匡匡」的敲門,他的身子,時左時右,微微搖晃。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我猜,可能是九降風搖響的門窗聲,和我敲門的聲音競合,讓他無法辨別。再來,就是父親真的耳背了,聲音早已遠離他的世界。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電視聲音太大了,覆蓋了一切嘈雜。然而眼前這些猜測都無濟於事,我只迫切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早轉夜?太早回家,太不尋常。我再一鼓作氣,匡匡匡,匡匡匡,匡得更大聲,他終究不為所動。在不得已之下,我從公事包,拿出次日要開會的公文,揉成團,拉開氣窗,一擲,不偏不倚就落在他的眼前。
他發現我回家了,顯得有一些不悅。剛剛被嚇著了,帶些慍火,起身,開門,對我嚷嚷,回家怎麼不先敲門呢?哪裏是我不敲門呀!正想反駁他時,我卻靜下來了。父親一個人,獨自看著無聲的電視,整座房子的靜寂,團團包圍,我已不能言語。這麼多年來,為因應科技業用水需求,一甲地四萬元的政府休耕政策,買斷了父親拽耙扶犁的歡笑,驚覺這麼多日子以來,父親應該是無田可耕,無處可去。就像一頭長年耕作的水牛,一朝卸下肩上牛鞅木後,心神不寧,無處發洩,三不五時就投以生氣的眼神。
我沒告訴父親升官的消息。家這麼大,這麼安靜,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阿爸早就快樂不起來了。鎮日都在家裏,「轉夜」這個辭彙,彷若無端從他人生的字典裏消失了。從那一刻開始,我深刻體會,客家人的轉夜,是一種美麗的寄託,是勞動之後的夜晚回家團圓。如墨的夜色,厚實而溫暖。
回得太早,啟人疑竇。宅在家裏,又令人心傷,我彷若從中了解,現今無薪假者的心情。對於勤奮的客家族群來說,辛苦工作一天,傍晚回家,轉夜,是多麼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