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伯

我和他,一個來自西方,一個來自東方,年紀相差四十餘歲,兩個毫無干係來自地球兩端的人,卻在先後移居美國後在他國結下有如親子般的厚誼

往事,只要不傷筋動骨,說起來都是甜蜜的,但如果事情發生時刻骨銘心,那就成了一輩子抹不去的苦澀和傷痛。
一九九一年,我們在八月下旬搭乘已不復在的西北航空經底特律來到波士頓。那時地球暖化並不明顯,北美許多房子都還沒有冷氣。波士頓八月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並不讓人難受。我們習慣了臺灣夏季隨時的大汗淋漓,這樣的陽光雖然有些刺眼,感覺卻非常和煦。
波士頓是美國最有歐洲風情的都市,這和它是獨立革命的起源地有關。獨特的歷史履歷讓市裏到處有古蹟,每個角落有故事。此外,查爾斯河(Charles River)婉婉地從中闢出一條綠帶,隔開了麻省理工及波士頓大學,兩邊離河較遠處則分別有哈佛及東北大學,市區裏還有塔夫茲,再加上郊區的波士頓學院,整個都市散發著濃濃的書卷味和沉穩的內斂。古樸不張揚,讓人錯覺每個穿風衣戴呢帽的行人都是飽學之士。
來到波士頓後,我一頭栽入了學業的準備。倒是學霸老婆因為還未決定讀什麼學校而每日無所事事。說自己老婆是學霸,可能讓人覺得太誇口了,但她是外文研究所的榜首,還隨手就考了一個幾近滿分,「據說」是當年亞洲託福最高的成績。至少在我們家裏,她當之學霸無愧。
當我每天忙進忙出時,老婆大人卻是快樂地盯著美國的肥皂劇過日子。她看戲時一定有個本子在手裏,邊看邊記下劇裏所講的字詞和俚俗語。等我晚上鐵著張緊繃氣餒的臉回家時,她卻滿臉歡欣地想跟我分享當天的劇多狗血。除了肥皂劇外,她還蒐集了各種店家的傳單及折價卷仔細研讀,恨不得在短時間內把二十幾年沒在美國生活沒學到的都給補上。
這時,她聽說在市區的Park Street Church有個免費的英文班,於是二話不說就開始勤跑教堂上課,努力的程度比我這在修學位的人還積極。這個英文班的學生大多是來陪讀的留學生太太們,程度參差不齊。為了教學方便,教會把學生按程度分成七級上課。我告訴老婆大人,以她投入的程度她應該可以輕易被分到第十五級。但在她堅定的勸說下(說是威脅較貼切),很快地我也在周末和她一起去教堂上課。
教我們的是一位鮑伯‧莫里森先生。鮑伯原本是個高中老師,退休後自願在教堂教英文。他從沒遇過有人把這種免費的英文班當博士班在讀的。難得遇到這種學生,當然他就樂得勤於施教。漸漸地,上課時他老是追問我倆這該怎麼說,那要怎麼解釋,甚至在周間只要想到了就打電話來問我們,知不知道這個成語、那個俚語的解釋。鮑伯又特別注重我們的發音,時時糾正我們長短及輕重音的分別,經常把電影《窈窕淑女》裏奧黛麗赫本糾正發音的歌唱橋段拿來讓我們練習。
和鮑伯相熟後,我們慢慢地知道了一些老先生的故事。
鮑伯是個愛爾蘭人,他有七個兄弟姊妹,父親是個鐵匠,母親在他四、五歲時就過世。由於父親沒有續絃,所以他是由長他十幾歲的大姊帶大的。鮑伯說他們兄弟姊妹裏,最終只有一個人成了家。問他為什麼,他說雖然有姊姊的照料,可他們上學時很難和別人一樣穿著乾淨,所以他們總是害羞地躲著人,打小自卑不敢與人來往。
鮑伯在十三歲時他住在波士頓也是一輩子單身的姑姑把他接到美國,扶養資助他一路讀到碩士,還把她的一套房子留給他。飄洋過海的他從此和兄弟姊妹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鮑伯在紐約教高中,退休後回到波士頓住在姑姑留給他的房子,只有偶爾會回愛爾蘭探視他那些留在鄉下的手足,我們遇到他時剛過七十。
很快地一年過去了,學霸老婆決定到維吉尼亞大學讀博士,我們因而必須跟波士頓告別。在八月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鮑伯送我們兩個到波士頓的火車站。我們和他擁別,鼻腔裏滿是離情不知何時再見,不過等我們到了夏洛斯維爾,我們和鮑伯的聯繫並沒有中斷,從此他就像我們的遠距老師,不時打電話來考問我們英文的進展。
來到維吉尼亞後,我們最終在德州落腳。又過了三五年,兩個小孩相繼報到。為了感念鮑伯的情誼,我們用他的名字當兒子的中間名(Middle Name)。沒有子女的鮑伯知道這件事滿心歡喜,說他是我們小孩的Grandpa Bob。
鮑伯在佛羅里達有棟度假屋,冬季北方寒冷,他就到佛州的聖彼得堡市過冬。一到佛州,他每每就寄給我們整箱的柳橙。此外,每年兩個小孩生日他也會各自寄給他們幾十塊美金的支票。十幾年間他還總是在電話那頭糾正我們的發音,問我們文法及成語的用法,他不但是我們的老師,實際已是我們的家人。這之間,我們也多次到波士頓和佛羅里達探望鮑伯。每次見面他都會驕傲地跟身旁的人介紹我們,說我們是他教過最得意的學生,兩個小孩是他平白得來的孫子。
時光苒荏,二○一三年,鮑伯已經九十三歲,此時他已近全盲,幾年前已將房子賣掉住進波士頓市郊的養老院。即使到這時他每年小孩生日的支票還是沒有間斷,只是字跡愈見潦草,我們收到支票也早已只把它保留下來不再存進銀行。這年夏天,就讀高三的兒子獲得美國國務院的獎學金到蘇俄遊學,回來後團體會在紐約解散。此時又是大學參訪的季節,所以我們決定全家藉這機會到養老院探視鮑伯。
那一天,鮑伯西裝筆挺精神奕奕地坐在輪椅上,告訴我們他在療養院的正式餐廳訂了一個桌子,邀集了院裏的好友們和我們共進午餐,來參加的有退休的律師、法官、布朗大學的教授、工程師……等。我們和他共三代人與他的朋友們圍坐一個大圓桌,愉快的談天,聽這些老者談論他們豐富的人生故事。到了該告別時,我們依依不捨地抱著他約定隔年再見,告訴他一定會再回來看他。他說,一定堅持等我們的再會。
那年年底,十二月三十日,父親在與胃癌搏鬥半年後過世。我回臺後過了兩個多禮拜在一月中拖著疲憊的身子和沉重的心情回到美國。次晚,老婆神情慼慼地靠到我身邊來,輕聲的說:「我跟你說件事,你要堅強。」原來在父親過世後的第三天,一月二日,鮑伯在護士的協助下打電話到家裏來,說他覺得身體疲累,生命已到盡頭,他已經準備好要回天國和他的父母兄姊團聚,特地打電話來告別。隔天,一月三日,鮑伯即離開人世。
這個連續的打擊,讓我沉浸在悲傷中很長一段時間。有一次自己開車到了海邊,下車走在沙灘上,望著無垠大海,無助與惆悵瞬間襲來,這時原是春風拂面的季節,但那刻間藍天碧海卻全然與我無關。天地悠悠間心中的愁苦錐心地無言可喻。
我們和鮑伯的關係至此還沒結束。時間又過了大約五個月,有一天我們回到以前居住的小房子去打掃。這是我們買的第一棟房子,後來因為工作關係搬到別處,我們捨不得賣,就把它留下來租給房客。此時房客約滿搬出去已三、四個月,我們因為一連串沉痛的事,直到那時才打起精神過去整理。
我們抵達時看到的首先是透過門上投郵口丟進來一地的廣告單,還有一些寄給原房客無關緊要的信。我正一把抓起想將全部信件一併丟掉時,突然看到一封平信,信上名字的拼寫似乎是我的名字,又有些不同。狐疑間,我把它拆開來看,一看,我們頓時愣住了。原來信件是一位信託受託人寄來的,他顯然也寄了掛號信到這個地址,但因為沒人居住掛號信被退回去。一看郵戳,信發出來已兩、三個月。信的內容是,鮑伯給我們兩個小孩留了一筆金額做為他們的大學教育基金。
我們搬離這房子已十餘年,這之間接連換了兩、三個住處,鮑伯也都知道每個地址,小孩的生日支票我們也都收到,信怎麼會寄到十幾年前的舊地址去?思索之後,我們明白了,因為鮑伯在十幾年前我們小孩才剛出生就已經把信託文件寫好,連同我們的聯絡地址一起交給受託人,只是他之後雖然有我們的新地址,卻因年邁忘了把新地址交給受託人。
鮑伯走後,我時常想起小孩剛上初中時我們有次到佛州探視他住在他的度假屋。那一早,鮑伯看到我就著晨光在看他留在餐桌上的報紙,就問我願不願意陪他出去散步,於是在大家還在睡覺時我們兩個披了衣服走出門。散步中我們聊著我的工作,小孩的課外活動,還有鮑伯以前在紐約的生活等,之後鮑伯頓了一下,突然問我準備好要接受主了嗎?我們認識那麼多年間其實他幾乎未曾和我談過宗教,但他既提起來了,我便回答我不知道何時,或這輩子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很好奇的問我為什麼,我說我認為宗教是靈魂的維他命,服用它的人也許會讓靈命更堅強,但就像人的體魄,有的人不需要額外的維他命本身就已夠強壯。他聽了說就這樣嗎?我覺得你應該還有別的要說。我說,是的,就像某些藥品,也許藥原本的發想和最後的成品本身很好,但它的研究開發和推廣的過程可能違反了倫理,或者被庸醫濫用,坑害或犧牲了許多無辜的人,這藥吃還是不吃呢?我原本以為鮑伯會對我的坦白生氣,可是他卻哈哈笑了出來,說我講的幾乎是他年輕時也有過的想法,但他最終選擇了服用這帖維他命,而且他覺得受用無窮,他也希望有一天我會和他做一樣的選擇,而過了那次之後,鮑伯和我再沒談起過宗教。
就這樣,我和他,一個來自西方,一個來自東方,年紀相差四十餘歲,兩個毫無干係來自地球兩端的人,卻在先後移居美國後在他國結下有如親子般的厚誼。每個人的生命序列有數,也許交叉相會,也許錯身而過從此再無交集。緣起無名,緣盡有時,我們和鮑伯再會的約定,是永遠無法實現了。時光雖逝,我們對鮑伯的感念,卻是無以復加,與時俱增。鮑伯在我遠行之際過世,讓我無緣隨侍與他道別,那終究是一輩子無法平息的苦澀與傷痛。

本文作者為美國執業律師

圖說:鮑伯和筆者兒子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