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文書房:心中的小孩

找回那個被忘記的我

我的抽屜裏有一張童年的照片,他是我心中的小孩。昨天,我打開抽屜,拿出照片,輕撫他的臉頰。恍惚之間,我們已渡過了時間之河,坐在從南投返回臺中的臺糖小火車上。他伏在窗邊,望著窗外不住流轉的綠野,轉身對我微笑,清澈的眼眸裏閃現著純真的夢想。
我跟他訴說別後的人生。但他推開我的手,開始在車廂裏奔跑。然後,忽然就跑到窗外的稻田裏,站在那裏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那麼若有所思或者若有所失。火車急速前行,我們愈離愈遠……,他是否對我即將前往的地方、就要變成的模樣不以為然,甚至感到失望呢?
每當我為要事或瑣事而煩悶時,只要拿出這張照片,靜靜地和童年的我對晤,那麼在他的引領下,我很快就能找到回去的路,回到童年的國度。不只是在重溫舊夢中,恢復單純而清淨的初心,更可以提醒自己,在這濁世裏浮沉的我,是否失去了當年善良真樸的「赤子之心」?
看過一則報導:美國某個鄉村,一位年輕的媽媽在進屋後,發現她的小寶貝安靜地坐著,張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離他不遠處盤旋於地的一條毒蛇。年輕媽媽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抱起嬰兒往後退,而那條毒蛇則昂然抬起頭來,作勢欲撲,但隨即又快速溜走。
這讓我想起《老子》裏的一段話:「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欋鳥不搏。」因為嬰兒無知無識,還沒有愛憎、攻防的差別心,他自然質樸、天真無邪地看待毒蛇,毒蛇也就沒有防他傷他之意。上則報導也許只是罕見特例,卻也值得思考:我們在有了見識、為私慾算計、變得世故後,是否失去了某些可貴的東西,而開始害怕毒蛇猛獸,也讓毒蛇猛獸害怕呢?
我曾寫過一個愛情極短篇:一對戀人和某中年婦人閒聊。女戀人說:「如果不是為了小孩,也許我們早就分手了。」中年婦人驚問:「什麼?你們有了小孩!我怎麼不知道?」男戀人笑著解釋:「不是你想的那種小孩,而是我們心中的小孩。每當我們世故地考慮到各種現實問題,覺得不如就此分手時,我們心中的小孩總是依戀著對方,結果又讓我們笑逐顏開,和好如初。」
希臘神話裏的愛神丘比特經常以嬰兒或小孩的造形出現,因為被愛情之箭射中的人,會變得像小孩般天真、純潔,以「我的小甜甜」、「你的小乖乖」這類小名稱呼對方或自己,將複雜險惡的世界和思慮屏除在外,活在親密、互相依戀而幸福的兩人天地裏,那也是愛情中最讓人懷念的一段時光。
我們小時候曾有過什麼心思,很多都已經「被忘記」。一位老師在對幼稚園的小朋友說完華盛頓小時候砍倒櫻桃樹的故事後,接著問:「各位小朋友,誰知道華盛頓的爸爸為什麼會原諒他?」有個小朋友立刻舉手,搶著回答說:「因為華盛頓的手上還拿著斧頭。」同學聽了都哈哈大笑,老師搖搖頭,嚴肅地說:「不對,不對,爸爸會原諒他,因為華盛頓是個誠實的小孩。」他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看了老師一眼,默默坐下來。
這個小孩說的其實也沒錯,如果爸爸不原諒華盛頓,反而罵他甚至打他,華盛頓控制不住,說不定就會拿著手上的斧頭亂揮亂砍,那多危險啊。「因為華盛頓的手上還拿著斧頭」的想法單純、活潑而又直接,但卻不被社會所認可。我們都曾經是這樣的小孩,有過很多單純、活潑而又直接的心思,但卻有人皺眉說這個不對、那個也不對,最後只剩下「因為華盛頓是個誠實的小孩」這個答案,於是我們有了教養,但也失去了活潑的純真。
在看了《小飛俠彼得潘》的電影後,心有戚戚,覺得它喚醒了自己小時候彷彿有過的夢想:像彼得潘一樣充滿好奇心和神祕的想像力,在夢幻島上成為所有遺失小孩的首領,帶領他們不斷冒險,遇見各種傳奇人物,永遠飛翔於夢幻的國度裏,不必長大。如果能這樣,那該有多好?
諾貝爾物理獎得主瑞比說:「我覺得物理學家是人類中的彼得潘,他們永遠長不大,永遠保持好奇心。」畫家畢卡索也說:「每個小孩都是藝術家,問題是長大後如何繼續當藝術家。」這的確是個大問題,因為「長大」經常讓我們變了樣。
但如果一個人在邁入成年後,卻還想繼續當小孩,天真、任性、只喜歡熱鬧和玩樂,不想工作、不想負責任、不想面對殘醒的現實世界,拒絕長大,那就患了心理學所說的「彼得潘症候群」,反成為社會上的麻煩人物。
我早就長大,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也一再警惕自己不能像小孩般任性,為社會和他人製造麻煩。但大人當久了,我也記得在為要事或瑣事煩悶時,就要拿出抽屜裏的童年照片,和我心中的小孩交談。然後在他的帶領下,回到小時候的夢幻島,重溫當年天真與純潔的心情,重燃昔日好奇與探索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