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學生問我世界上有沒有鬼,我就想起我祖父

祖父過世時我讀小五。那一、兩年,我半夜起床如廁,數度見一熟悉身影貼在通往廁所的木門上。初始,我便懷疑那是祖父,又想著可能是自己睡眼惺忪看走眼,但揉了揉眼睛後,愈發確認那顆光頭與高瘦的身形確實是祖父。我談起這事,大妹說她也看過,她當時搖晃自己的身體,影子不動,又晃動一旁晾掛的幾件衣服,影子依然不動,她於是確定那光頭影子就是祖父。
怪的是,家裏除了我和大妹,沒有人見過祖父的影子。
當時我家廁所在屋外,不連主屋,夜晚如廁必須拉開那道木門,當半夜尿意來了,害怕撞上黑影,只好憋尿,實在忍無可忍了,勉強起床,快步前行,扳開門閂,拉開門,衝進離屋子還有五、六步的廁所。如廁後,恐懼中,卻還思索黑影是否被我拉散掉,有一次,我回頭瞟了一眼,嚇得趕緊上床把頭埋進被窩。
其間,半夜的廚房也經常有鍋碗瓢盆碰撞聲,母親說是貓抓老鼠跑來跑去撞上鍋子,但那聲響顯然不像,祖母認為可能是祖父肚子餓回來找東西吃。母親又說,如果是祖父,不用怕,他很疼我們,不會故意嚇我們。
母親說的,我當然知道。祖父愛我們的方式就是幫他搥背,給一元或五角,要不就是喊他吃飯時,故意裝死,捉弄我們。我從未被祖父責罵過,唯一一次挨揍是和他去買醬油,進了店家,他收傘後把傘交給我,我抓著握把,不自覺地往地上捅了又捅,突然頭被賞了一巴掌,這才發現,他的第二根腳趾皮掀了一大塊,流出的血在雨水中暈開。不過,很快地,他又撫了撫我的頭。
儘管祖父是疼愛我的,可他一旦變成鬼,我怎能不怕呢?我連作夢都害怕。
那是個迷霧般的早晨,我蹲在祖母身旁看她梳頭,忽然發現祖父從巷口走過來。他不是死了嗎?我們明明送他到墳場,我還遠遠看著棺木下葬,可他真的是我祖父,穿的也是日常衣褲,特別是那條藍灰色長褲,做七時都燒給他了。我很害怕,躲到門後,從縫隙繼續觀察他。很快地,他已經走進屋子了,祖母竟然忘記他已經死了,她看了祖父一眼,然後在長髮上抹了茶籽油,邊梳頭,邊和他說話,我雖驚慌,還是喊了他。一喊完,夢也醒。
曾經,學生問我世界上有沒有鬼,我就想起我祖父。我說沒見過耶,無法回答,可能要等到老師死翹翹了才會知道答案,如果那時候知道答案了,再回來告訴你們好嗎。話未完,所有學生搖頭兼搖手,回答一致,簡潔俐落:不用不用不用不用。
我很愛我的學生,學生也喜歡我,但他們如此害怕未來的另一個我,如同我童年時害怕那幢黑影。這又讓我想起幾年前婆婆出殯後幾天,她穿著淺藍色短袖上衣,及膝花布短褲,赤腳走進我房間,我明知她死了,也不奇怪她進我房間,喊了一聲媽,害怕眼前隨即消失,什麼也沒說,只是趕緊問她,下輩子再當她媳婦好嗎,她毫不遲疑說,好─諾。那個「好」字,音拉得好長好長。我猛然坐起,淚眼模糊,久久無法入睡。
希望我婆婆像我祖父那麼常回家,我已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