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文書房：我家旁邊
疫情時期，出不了遠門，待在家中的時間變多了，索性拿來收拾房子，順便整理人生。日子一安靜，腦子就格外活絡，不時跑野馬，陳年往事爭相躍出，遙遠而真實。
超過半世紀以前，母親從高雄的國小請調來臺北，任教於北投一所公立育幼院。父母帶著我的兩個姊姊北遷，父親就近在溫泉路半山腰買了一幢帶院子的洋房，母親在那屋裏懷了我。除了家裏、走路十來分鐘的外婆家和學校外，我的童年生活多半繞著家門前的巷子打轉。
那是條坡巷，坡度和緩，路面窄小，僅容一車通行。小巷兩旁林立著磨石子牆面的花園洋房、圍著籬笆的木造建築和一幢長方形水泥二層樓房。巷底有一片戰後留下的日式莊園，宅邸那時已改成育幼院員工宿舍，分隔給數戶人家居住，偌大的迴遊式庭園則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好地方。在上世紀六、七○年代，倘若要拍攝臺北郊區中層家庭生活的寫實電影，鄰里這一帶算得上理想的外景地，記得也確曾有幾部國片來此取鏡。
我家坐落在巷子中段，北邊不到百米，岔出去一條死胡同，更逼仄，車子開不進去。弄側為一長條連幢的木頭平房，大人總叮囑年幼的孩子，沒事不要隨便走進弄裏。
「為什麼呢？」小孩難免納悶，明明看來就平凡無奇，難道裏頭藏著不尋常的物事？
「沒有什麼為什麼。」大人老這麼說，卻令我更加好奇，有時會趁著爸媽和保母不注意，悄悄摸出我家院子，爬上坡，到弄口張望，然而畢竟年幼膽小，始終不敢闖入，只得去問鄰居哥哥和姊姊，弄子裏面究竟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那裏有『野雞』啦。」
這下子更糊塗了，我未曾看過有雞自弄口竄出，倒是偶爾會瞧見濃妝豔抹的阿姨側坐在機車後座，一陣風般呼嘯而過。
「那些女的就是野雞。」
我其實聽不懂，但是說話者鄙夷的語氣，令我不敢再往下問。稍長後明白，兒時的北投是「溫柔鄉」，那一排房屋乃應召女郎的宿舍，她們不去陪酒陪宿時就待在那裏。父親為了方便妻子上下班，買屋前並未多考慮，我家遂與鶯鶯燕燕為鄰。這會兒回想起來，如此大不同於「孟母三遷」的行事作風，倒也滿符合他樂天又開明的性格。
應該是我四、五歲時，有一天，父親領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進家門，對我說，「這個姊姊比你大，以後就由她幫忙照顧你。」
我保持著一段距離，打量著她。女孩留著西瓜皮短髮，因為暴牙，嘴巴幾乎闔不上。我到現在都忘不了當時自己小腦袋中的念頭是，「皮膚這麼黑，髒兮兮的，又醜，猴子一樣，誰要你照顧。」我年幼蒙昧，如小動物般出自本能地嫌醜愛美，可真無情。
小女孩就這樣在我家待了下來，然而她並沒有「照顧」我，家務仍由管家陶媽媽和保母分擔，她只會站在一旁，愣愣地瞧著我要麼自顧自地玩洋娃娃，要不和弟弟扮家家酒，從不踏前一步，嘗試加入。我呢，也懶得理會這個「醜八怪」。
隔了幾天，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來按門鈴，陶媽媽將我和弟弟領進屋，爸媽則帶著女孩走到院子裏，過了一會兒，我在客廳聽見院子大門嘎嗒關上，爸媽回屋，媽媽的眼眶是紅的。小女孩不見了，隨著男人走了。爸媽什麼都沒說，我直覺這不是什麼好事，最好識相一點，別纏著大人東問西問。
不過，想是因為在大致平靜的日常生活中，此事顯得太不尋常，讓我始終放在心上，未曾忘懷。多年以後，我夠大了，慢慢琢磨出童年這起風波可能的真相，就向初老的父親求證。不出所料，那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果真是他跟那男人「買」來的。
那一天，正值壯年的父親經過弄口，聽見有小孩子哭喊，聲極悽厲，生性好奇的他走近一看，原來是男人要把女兒賣給妓女戶。
「我一聽，這麼小的孩子，才八、九歲，怎麼可以！就掏出錢來給了那男的，把孩子領回來。誰知道才過沒兩、三天，那男的又找上門來，硬要把她帶走，說她是他的女兒，他要帶走就帶走，我管不著。這傢伙可惡歸可惡，但他也沒說錯，我非親非故，有什麼辦法，只好隨他去。」
「那他有沒有把錢還你？」
「沒有，」父親搖頭，「算了，無所謂，記得也沒多少錢。」
「那你不怕那個男人又把孩子推入火坑？」
父親沉吟良久，並未回答，我猜不出他心裏怎麼想，也不忍揣度，父女倆就這樣默然對坐，任憑一團沉重的空氣堵在我們之間，直到父親拾起老花眼鏡，攤開茶几上的報紙，低頭讀了起來。
那一刻，我強烈感到，人生何其不公平，而我又何其有福，這使得我既慶幸又感到負疚不安，這樣矛盾複雜的情緒成為心頭的一抹陰影，至今未嘗消散。
超過半世紀以前，母親從高雄的國小請調來臺北，任教於北投一所公立育幼院。父母帶著我的兩個姊姊北遷，父親就近在溫泉路半山腰買了一幢帶院子的洋房，母親在那屋裏懷了我。除了家裏、走路十來分鐘的外婆家和學校外，我的童年生活多半繞著家門前的巷子打轉。
那是條坡巷，坡度和緩，路面窄小，僅容一車通行。小巷兩旁林立著磨石子牆面的花園洋房、圍著籬笆的木造建築和一幢長方形水泥二層樓房。巷底有一片戰後留下的日式莊園，宅邸那時已改成育幼院員工宿舍，分隔給數戶人家居住，偌大的迴遊式庭園則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好地方。在上世紀六、七○年代，倘若要拍攝臺北郊區中層家庭生活的寫實電影，鄰里這一帶算得上理想的外景地，記得也確曾有幾部國片來此取鏡。
我家坐落在巷子中段，北邊不到百米，岔出去一條死胡同，更逼仄，車子開不進去。弄側為一長條連幢的木頭平房，大人總叮囑年幼的孩子，沒事不要隨便走進弄裏。
「為什麼呢？」小孩難免納悶，明明看來就平凡無奇，難道裏頭藏著不尋常的物事？
「沒有什麼為什麼。」大人老這麼說，卻令我更加好奇，有時會趁著爸媽和保母不注意，悄悄摸出我家院子，爬上坡，到弄口張望，然而畢竟年幼膽小，始終不敢闖入，只得去問鄰居哥哥和姊姊，弄子裏面究竟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那裏有『野雞』啦。」
這下子更糊塗了，我未曾看過有雞自弄口竄出，倒是偶爾會瞧見濃妝豔抹的阿姨側坐在機車後座，一陣風般呼嘯而過。
「那些女的就是野雞。」
我其實聽不懂，但是說話者鄙夷的語氣，令我不敢再往下問。稍長後明白，兒時的北投是「溫柔鄉」，那一排房屋乃應召女郎的宿舍，她們不去陪酒陪宿時就待在那裏。父親為了方便妻子上下班，買屋前並未多考慮，我家遂與鶯鶯燕燕為鄰。這會兒回想起來，如此大不同於「孟母三遷」的行事作風，倒也滿符合他樂天又開明的性格。
應該是我四、五歲時，有一天，父親領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進家門，對我說，「這個姊姊比你大，以後就由她幫忙照顧你。」
我保持著一段距離，打量著她。女孩留著西瓜皮短髮，因為暴牙，嘴巴幾乎闔不上。我到現在都忘不了當時自己小腦袋中的念頭是，「皮膚這麼黑，髒兮兮的，又醜，猴子一樣，誰要你照顧。」我年幼蒙昧，如小動物般出自本能地嫌醜愛美，可真無情。
小女孩就這樣在我家待了下來，然而她並沒有「照顧」我，家務仍由管家陶媽媽和保母分擔，她只會站在一旁，愣愣地瞧著我要麼自顧自地玩洋娃娃，要不和弟弟扮家家酒，從不踏前一步，嘗試加入。我呢，也懶得理會這個「醜八怪」。
隔了幾天，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來按門鈴，陶媽媽將我和弟弟領進屋，爸媽則帶著女孩走到院子裏，過了一會兒，我在客廳聽見院子大門嘎嗒關上，爸媽回屋，媽媽的眼眶是紅的。小女孩不見了，隨著男人走了。爸媽什麼都沒說，我直覺這不是什麼好事，最好識相一點，別纏著大人東問西問。
不過，想是因為在大致平靜的日常生活中，此事顯得太不尋常，讓我始終放在心上，未曾忘懷。多年以後，我夠大了，慢慢琢磨出童年這起風波可能的真相，就向初老的父親求證。不出所料，那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果真是他跟那男人「買」來的。
那一天，正值壯年的父親經過弄口，聽見有小孩子哭喊，聲極悽厲，生性好奇的他走近一看，原來是男人要把女兒賣給妓女戶。
「我一聽，這麼小的孩子，才八、九歲，怎麼可以！就掏出錢來給了那男的，把孩子領回來。誰知道才過沒兩、三天，那男的又找上門來，硬要把她帶走，說她是他的女兒，他要帶走就帶走，我管不著。這傢伙可惡歸可惡，但他也沒說錯，我非親非故，有什麼辦法，只好隨他去。」
「那他有沒有把錢還你？」
「沒有，」父親搖頭，「算了，無所謂，記得也沒多少錢。」
「那你不怕那個男人又把孩子推入火坑？」
父親沉吟良久，並未回答，我猜不出他心裏怎麼想，也不忍揣度，父女倆就這樣默然對坐，任憑一團沉重的空氣堵在我們之間，直到父親拾起老花眼鏡，攤開茶几上的報紙，低頭讀了起來。
那一刻，我強烈感到，人生何其不公平，而我又何其有福，這使得我既慶幸又感到負疚不安，這樣矛盾複雜的情緒成為心頭的一抹陰影，至今未嘗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