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美溪的燈光

定居在景美溪的二十年,應該是生命中最安靜的階段

圖說:●最喧囂的季節莫過於春天來臨時,到處都是生機


在景美溪的河堤漫步,前後將近一年的時間。選擇在晚餐之後走路,為的是讓自己的身體更加健康。遷居到臺北盆地的南邊,是因為在政治大學任教。前後二十年,度過許多難以忘懷的時光。當初選擇政治大學任教,是為了完成自己心願中的《臺灣新文學史》。這個校園曾經是黨校,如今卻是風氣最為開放的校園。我曾經是國民黨的黑名單,竟然可以受到聘任為中文系教授,讓我許多朋友感到訝異。自從遷居到景美溪畔,已經非常習慣在地的陽光與風雨。每天晨起時,如果是萬里無雲的晴天,總是會拉起百葉窗讓陽光照射進來。靜靜的溪水,總是反射著晨陽的粼光。如果在夏天,就把玻璃窗打開,容許微風吹送進來,清新的空氣立刻溢滿了室內。
學校給我的待遇非常寬容,在退休之前,分別在研究所與大學部開授一門課。剩下來的時間,就容許我投入閱讀與書寫。總是選擇黃昏時刻,在後山校園的楓香樹下散步。站在高處可以瞭望靜靜的景美溪,也瞭望堤岸旁邊的住家。如果是萬里無雲的時刻,可以望見火紅的夕陽,坐在千家萬戶的樓頂。對岸那邊是紅塵萬里,校園這邊卻是鳥聲裊繞。景美溪畫出了一條清晰的疆界,讓我在臺北盆地的一個角落擁有自己的思考空間。在內心深處,我總是把那條溪視為我生命的護城河。跨過河岸,便是熙攘的城市。
景美溪的上游是石碇的雙溪,下游則匯入新店溪。春天的微風,總是從上游順流而下。有時可以聽到校園的鐘聲,有時也可以聽到力行國小學生唱歌的聲音。那種風中吹送的節奏,總會在內心深處發出回響。年輕時期曾經在政治運動翻滾過,各種流浪流亡的滋味也曾經深深體會。那段歲月充滿了硝煙的氣味,心情也跟著政治風潮浮沉過。站在河岸這邊,向北瞭望時,也遙遙可以聽見稀薄的噪音。在黃昏時刻,走在楓香步道之際,不免有前生今世的強烈感覺。生命的選擇充滿太多可能,跨過中年時,開始覺悟自己應該要完成什麼。當年終於退出政治場域,也婉拒了入閣的邀請,到今天仍然還是覺得做了正確的選擇。
坐南朝北的地理位置,於我是一種安頓的方位。在林木蔥鬱的校園,有時會讓我產生一種隱遁者的感覺。隔著一條河岸,正好與政治噪音與都市喧囂劃清界線。清晨開啟窗口之際,傳來的是燕子與白鷺的呼喚。景美溪上游的支流通過政治大學校園,不時出現小白鷺覓食的身影。總是選擇在黃昏時刻,漫步於支流河岸。走到橋下時,可以清晰聽見溪流的聲音。水中岩石上,總是站著數隻小白鷺靜靜佇望。走在支流的河岸,可能是忙碌生活節奏中最無牽掛的時刻。小白鷺伺機而動,剎那間伸出長頸,就立刻捕捉了白銀色的小魚。那是微小的生命鬥爭,卻也正是都市生活的小小縮影。
最喧囂的季節莫過於春天來臨時,沿岸的樟樹與小葉欖仁總是隱藏著鳥巢。一片蔥鬱的樹林,到處都是生機。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內,可以觀察母鳥啣著昆蟲回巢,清晰可見巢中的小鳥張嘴待哺。那是生命的謳歌,也是生物的傳衍,讓整個季節的氣息活潑起來。返回臺灣二十五年,景美溪的歲月帶給我最穩定的心情。在午夜時刻,總是不免會回想在海外的流亡生活。那時的動盪漂泊,與今日的河岸歲月,簡直是強烈的對比。上萬冊藏書,也曾經陪伴我在美國西岸的不同城市流離。晨陽下河面的反光,疑幻似真也照射著我漸老的心情。靜靜坐在室內,微風奪窗而入時,才察覺過去的許多騷動已多沉澱下來。
長年以來,一直為類風濕關節炎所苦惱。那是與生俱來免疫系統出了問題,必須學習與它一起共存亡。我總是選擇在晚餐之後,走在河堤上漫步運動。從下游走到上游,正好逆風而上。春夏之際,景美溪特別友善,總會襲來徐徐晚風,陪伴我走到校園後門。然後又折返住處,來回五公里。那是我最親近景美溪的時刻,總覺得自己不斷與溪水進行對話。此岸彼岸,與我一起作息。在回程的河堤上,總是眺望著自己的窗口。夜裏的燈光微弱,我卻能辨識它的方位。二十餘年,是不長不短的時間,卻占據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一以上。在夜間孤獨漫步時,總是會放下心情,整個思考也放空。卸下所有的負擔,讓自己的衣袖也全部敞開。
夏天之際,有時是枯水季,河床的鵝卵石會曝露出來。亂石磊磊在河底錯落置放著,那是從上游沖刷而下,暫時停置在我的窗前。可以想像山洪爆發時,千軍萬馬的盛況。似乎可以感受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默默安排它們來與我相遇。開始進入雨季後,水勢漲滿了整條水道。如果是颱風過境時,泥黃色的水面幾乎漲到與河堤一樣高。那種洶湧的畫面,夾帶著枝幹與上游沖刷下來的垃圾,不免帶來心理上的威脅。這是一條富有脾氣的河流,它的喜怒哀樂也牽動著水邊人家的心情。
有一年的聖誕夜,外面特別寒冷。寒風從玻璃窗的縫隙拂過,偶爾也傳來尖叫的風聲。在深夜最寧靜的時刻,隱隱聽見聖歌吟唱的聲音飄流而過。那是上游教堂的平安夜歌聲,安詳而寧靜的合唱,非常公平地叩問每一扇窗門。縱然不是教徒,卻也領受了那樣溫柔而平靜的祝福,似乎整個世界也跟著安靜下來。寒風在樓外吹襲,坐在窗內俯望社區公園的行道樹,在晦暗的燈光下,內心覺得特別溫暖。總是在那樣的時刻,勾起在海外漂泊歲月的記憶。北美洲的平安夜,許多人家都樂於打開窗簾,讓室內的聖誕樹燈光傾瀉出來。即使只是路過,也可以分享同樣的祝福。
定居在景美溪的二十年,應該是生命中最安靜的階段。在臥房裏,擁有兩面的書牆。睡前閱讀的習慣,早就已經養成。夜裏聽見寒風拂過窗口時,可以感覺季節特別深,也可以感覺溪流特別長。在那時刻獨自閱讀,彷彿可以感覺靈魂深處正在進行對話。想像特別洶湧,心情則特別寧靜。那是我最偏愛的時刻,不僅可以與作者進行對話,也可以與隱藏的自我對話。尤其遇到自己偏愛的作者,那樣的對話可以持續到最深的夜裏。直到疲憊不堪,便安然入睡。容許風聲繼續在窗外吹送,也容許景美溪的河水持續往下游流去。
命運從來是無法選擇,但有時也可以自我形塑,自我創造。終於在景美溪旁定居下來,似乎也決定了自己的生涯規畫。夜裏往校園的方向瞭望,可以看見燈光起伏羅列著。每一盞燈都是我曾經穿越過的,那應該也是我追逐學術的燈光。那曾經是我追逐過的願望與想像,在前半生曾經是那麼遙遠,如今卻又是那麼貼近。年少時期曾經投入不知終點的追求,有些是沒有確切的答案,有些是終於浮現。那樣的追求有時是學術的,有時是文學的,兩種都是非常困難。坐在研究室燈下讀書時,在苦讀苦寫之際,不免感到茫然。我只知道,千萬不可放棄。內心的信念一直這樣撐住,謎底才有可能揭開。坐在城市的最南邊,我的晚境已經開啟,內心的夢想卻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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