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看我



我問父親什麼事,他仍是笑瞇瞇的不說話……

那年我才大一。有天上午正在上「中國通史」,我和同學專注地聽課,突然有人敲教室的門,坐在前排的一位同學去開門。門開後,映入我眼簾的是父親和「普通生物學」的教授。他們一同立於走廊,這個畫面令我大吃一驚。
父親見到我,臉上笑瞇瞇的,遞給我他手上提的大袋子,袋子裏有個枕頭,是平時我在家中已睡習慣的綠豆殼枕。原來我在家書中提到,下回我回臺中時,要帶這個枕頭。沒想到父親接到信,第二天就帶著枕頭來臺北給我。因他在宿舍找不著我,不料半途碰上系裏的教授。教授竟神通廣大,找到了我上課的教室。
事後我責怪父親,何需為一個枕頭,大老遠的跑一趟。父親羞赧的看著我說:「兒子,好久沒看到你了,反正我也沒事。」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擦汗,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父親退伍後,的確在家裏無聊,所以就跑來看我。他見到我住在新建的巍峨校舍,又有一個個人專屬的大書桌,非常替我高興。想想自己家裏,我們三姊弟只能圍著一張餐桌做功課,比起家裏,真有天壤之別。更令他滿足的是,大學讀書又是公費,按月還有生活費可領,畢業後可直接分發至國中教書,他認為世上好康的事,莫過於此。
我讀大三時,父親經常跑來宿舍看我。因為他在臺北找到了一個臨時工作,只要搭兩趟公車,就可到我學校。一次假日,他用牛皮紙袋包了一大包炸雞給我吃。說是他們公司聚餐,他省下了他自己的份沒吃,專程拿來給我,還是熱的呢。當時麥當勞尚未入侵臺灣,炸雞仍屬罕見,宿舍同學見了羨慕不已。
記得小時候,我一直胃口不佳,常常晚餐嫌餐桌上的菜難以下嚥,過了九點,我肚子餓了,父親會帶我到巷口的麵攤吃一碗陽春麵。這家的陽春麵,裏面放了冬菜,非常合我口味,我吃得「忽嚕忽嚕」嘖嘖作響,霎時碗底朝天。大概父親也被麵香牽動了食慾,直嚥口水。我知道他想吃,但一定不會再叫一碗。我晚上出來吃這碗麵,實已超出家中一個月的生活費,所以他只有忍著。下回他陪我來吃麵,當我吃了三分之二,就假意吃不下了,要他吃掉。他嚥了下口水,叫我一定把麵吃完,剩的湯給他喝點過過癮就好。他喝完湯,也是笑瞇瞇很滿足的樣子。
以前小學時,沒有所謂「團膳」(營養午餐),中午多半頂著大太陽回家用餐,再匆匆趕回上課。這一來一往,我常鬧胃疼。父親就親自送飯來。有時冬天寒流,父親把便當包裹在一個棉襖的袖子裏,所以中餐我都吃到熱騰騰的飯。中午不回家吃的同學,多半早晨就把便當帶來學校,中午吃冷飯,因為當時學校裏沒有所謂「蒸飯箱」這種東西。同學非常羨慕我,我也感到很自豪。也有少數幾位送飯來的家長,多半騎單車,但是父親不會騎單車,只有靠著雙腳快步行軍。當然要快,一方面怕便當涼了,一方面還得趕下午一點半的上班時間。
母親說父親的雙腳,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我們三姊弟都在張婦產科出生。母親跟父親一會兒要尿布,一會兒要熱水瓶。父親常常拿來了這個,又缺了那個。於是他的雙腳一整天馬不停蹄。他看到了我們一個個順利出生,雖然走得汗水涔涔、氣喘吁吁,仍是一副笑瞇瞇很滿足的樣子。他說我出生時,包在胞衣裏,一雙大眼靈活地眨呀眨的,抱回家裏,發現我的眼角末梢快要連到耳朵,雖然近似外星人,但是癩痢頭兒子還是自己的好。他說以後回家鄉,一定要帶著我們回去獻寶,讓奶奶知道,隨著軍隊移防的不孝子,已在臺灣開枝散葉。
我漸漸長大,青春期最容易叛逆。我常羨慕人家有好的物質享受,而我們卻沒有。一次,晚餐後,母親在洗衣服,父親在一旁幫忙揉搓。記不得我要跟父親討什麼東西,只記得父親說這個東西太貴,我們買不起。我衝口而出:「沒有錢,當什麼爸爸。」只見父親滿手泡沫,一面搓著衣服,一面低著頭,眉頭深鎖,一臉沮喪,什麼話也沒說。我則將紗門砰的一甩,衝回房間繼續生氣。半夜回想,自己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非常懊悔。沒想到第二天父親和平常一樣,笑瞇瞇的叫我起床。「兒子,起來囉。」還是一樣,用他的臉頰碰碰我的臉頰,叫我吃他親手做的烙餅,好像昨天的事根本沒有發生。倒是母親,事後經常提起這事,父親也只是笑一笑,好像原諒了我,並叫母親別再提起。
升上高二,學校要分自然組、社會組。父親希望我選讀自然組,覓得一技之長,將來朝研究之路邁進。我發現成績好的同學,很多都想學醫,父親說:「這也很好呀,將來你開診所,我就在診所裏幫忙掛號。」母親愛潑冷水:「早得很呢,八字還沒一撇。」
父親是我大學聯考的福星。有一次他在臺中市瑞成書局幫我買了一本空白作業簿,回來一看,作業簿上印著「臺灣師範大學」。我跟他都感到驚奇,這樣的作業簿,應該在大學福利社才有販售,豈會出現在臺中一家小書局。後來再去詢問還有販售這種作業簿嗎,店員翻遍了就是找不著,他也納悶何以會出現這唯一一本印有銜名的作業簿。就這樣,那年聯考,我進了師大。像是老天爺託父親提前告訴我不可洩漏的天機。
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天聽說父親痔瘡嚴重,上大號時,在馬桶裏流了很多血,看樣子非動手術不可。父親軍人退伍,具有榮民身分,當時沒有全民健保,榮民只有在榮民醫院看病才能免費,而臺中榮總正在興建尚未開張,所以父親決定北上至臺北榮總動刀。那時我已考完畢業考,我和父親在臺北火車站會合,一同搭車前往榮總。回想四年前,父親陪我搭著最便宜的火車,那種每個小站都停的普通車,一路慢悠悠的晃到臺北,讓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臺灣最繁華的城市。他幫我扛著厚重的行李,來到宿舍報到時,氣喘如牛,但仍是笑瞇瞇的望著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不料四年後的此刻,換我幫他提著簡單的行囊,去醫院報到。本來我想陪在醫院病房裏,直到他出院。但護理長一口回絕,由於病房窄小,無法容納病人家屬過夜,且痔瘡算小手術,不需家屬在旁照料。我非常不捨的離開醫院。
父親出院當天,我打算到臺中火車站接他,就像每次我從臺北回來,他總是笑瞇瞇的在月臺出口等我,幫我提著笨重的行李。不料還未到達車站,在路上就碰到父親,原來我遲到了。我們父子倆見面相視而笑。他精神矍鑠,步履輕快,看起來比起開刀前,反而更年輕了。
有一年元宵節,繼光街一家商店前貼滿了元宵燈謎,只要知道謎底,當場撕下寫上答案,即有獎品。許多簡單的燈謎霎時被搶一空,有個燈謎孤伶伶垂掛一隅,謎題:三代凱旋─打水滸傳中一人物姓名。我知道父親看過很多古典小說,但父親想不出謎底是誰,我靈機一動,就叫父親努力念出他所記得水滸傳的人物,父親眉頭深鎖,然後說:「武松,林沖,魯智深,李逵,晁蓋,盧俊義,史進,楊志,花榮,公孫勝……」聽到此,我叫父親停下來,我說:「公孫勝。」父親突然豁然開朗,對我豎起大拇指。
我書念得好,父親很自豪。弟弟雖然書念得較差,父親仍肯定他其他方面的才藝,處處給予鼓勵。弟弟喜歡敲敲打打,家裏的水電故障、家具受損,經他無師自通的巧手,很快就一一搞定。父親又是一副很滿足的樣子說:「我有一個聰明兒子、一個萬能兒子,我這輩子已經很滿足了。」
大學畢業後,我順利分發到國中教書。由於要搭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校,每天清晨摸黑出門,回家太陽也下山了,真說得上「披星戴月、僕僕風塵」。父親還是一樣早起,充當我的Morning Call。
有天下午,我覺得很疲倦,躺在床上休息。父親走進我的臥室,還是露出溫煦和藹的一貫微笑望著我,可是他不說話。我問父親什麼事,他仍是笑瞇瞇的不說話。突然他一個閃身退到窗戶邊,我大叫一聲:「爸─」。妻跑進來問我什麼事,我才知原來父親回來看我了。他往生時,我尚未成婚。如今已有賢淑的妻子和一雙兒女,想必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也很高興。

2007年第九屆中縣文學獎散文獎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