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結

總有一天,她將與長髮告別,豁達地放下對短髮的抗拒、對長髮的愛戀

每次洗頭髮,她的內心都會經歷一段喜、怒、哀、樂的情緒轉換。
洗髮之前是喜,她褪去衣衫,走入水氣瀰漫的淋浴,背對著蓮蓬頭,冒著煙霧的熱水從頭頂沖下,暖流沿著髮絲流到肩背,從頭到腳感到舒暢。打濕長髮後,抹上洗髮乳,清香的氣味、乳白的泡沫浸入髮絲,她用指尖輕柔地按摩髮根,洗髮乳沖淨後瀝乾頭髮上的水,將潤絲精細細抹在髮上。她將長髮夾起,開始洗臉和身體,讓潤髮乳有足夠的時間滋潤髮絲。
洗淨潤髮乳後,她用一條小毛巾包住頭髮,裹著大浴巾,彎下身拾起落在出水口的髮絲,她走出淋浴。
濕漉漉的長髮糾結成一團,必須耐性地將打結的髮絲分開。以前她用滾筒形的卷髮梳,一不小心頭髮捲入梳刺中,纏結在一起難以拉出。有一次纏捲成死結,她大喊兒子、女兒來幫忙,三個人手忙腳亂也解不開,只好忍痛將纏在梳刺中的頭髮剪掉。兩年前去日本旅遊,在溫泉旅館拿到一只小小的折疊式塑膠梳,梳骨粗大稀疏,成為她梳頭髮的最佳工具。
這段將打結的頭髮梳開的過程,她的心情從喜轉怒,尤其是趕時間時,恨不得將頭髮剪掉,又不敢太用力,怕扯斷頭髮,只好耐著性子慢慢用手指將頭髮分成一小撮,再將打結的髮絲一根根分開。這時如果先生走近,她會很不友善、略帶慍怒地警告他:「你不要過來,地上很多頭髮。」像是在做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需要自己的隱私。
好在頭髮少,這段嗔怒的時間還不算太長。好不容易把頭髮梳通,她將梳子上和手中的落髮攏起,望著滿地散落的髮絲,心中感到幾分哀傷。她緩緩蹲下身,用雙手將地上的落髮網集在手掌中,揉成一團丟入垃圾桶。先生每次洗完頭會仔細算掉了幾根頭髮,她不敢數那一團髮絲有幾根,怕自己傷心。看到頭頂上冒出的短髮,她安慰地想:「至少還有新的頭髮長出。」
將梳理光順平滑的頭髮用吹風機吹乾,是一件快活的樂事。尤其是冬天,她從兩側吹起,長髮隨著強風飛揚起舞,為了不傷頭髮的光澤,她儘量從裏層吹,到八成乾即可。換成弱風吹額前的瀏海,把頭頂的頭髮吹蓬一點,吹畢後望著鏡中的自己,剛洗過的頭髮蓬鬆滑順又有光澤,前些年女兒還住家裏時,看到她剛吹好的頭髮讚道:「媽媽,你的頭髮好亮、髮質真好。」
剛洗過頭髮的那一天,她的心情總是特別好。洗頭髮這件日常生活小事,起於喜、終於樂,中間穿插著嗔怒和哀愁。
在這不斷重複的喜怒哀樂循環中,她仍然擁有一頭細軟光亮的頭髮。她暗喜:「失去的頭髮、新生的頭髮,必然還是保持著某一種平衡吧。」
其實頭髮打結得厲害也是近幾年的事,她不願意多說,怕抱怨多了先生會說:「為什麼不把頭髮剪短?」她認識先生時已不再青春年少,她留著過肩的長髮,他慫恿她剪短髮:「你短髮一定好看。」那是為愛可以做任何事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將頭髮剪短,剪成中學生的髮型,也曾燙捲削薄成赫本頭。
其實在前一個婚姻中她換過不同長短的髮型,有說法:「女人換髮型、換心情」,在不快樂的婚姻中,總得試試換個髮型會不會帶來好心情。
記憶中短髮的時間不長,不知何時頭髮又逐漸留長,及肩、過肩,達到她最喜歡和習慣的長度。
多年前先生曾說,女人某個年齡之後如果還留長髮,從背後看以為很年輕,回過頭來會把人嚇一跳。年輕女孩多是長髮,看來清純飄逸,一般女人到了某個年齡後,便會改換為適合自己年齡與身分的髮型。周遭的同輩同齡親友,大多蓄著短髮或中短髮,最常見中年女性的髮型是像七○年代的中學女生,稍長的直短髮。多年來,她依然留著年輕時代的長髮,常有朋友說:「真佩服你有耐性留長髮,多麻煩。」「長髮簡單,不用常修剪,省時、省事,熱天紮起來也涼快。」她振振有辭,找了許多理由維護自己的長髮。
疫情期間因為不能出門理髮,她成了先生的專任理髮師。每數周,便在後院為他理髮,她偶爾也讓先生替她修剪髮尾,先生手巧心細,一會兒工夫便剪好,他得意洋洋地自誇:「哈哈,你頭髮那麼少,三刀就搞定。」他們每天在社區健走,偶爾聊到髮型,先生忍不住問:「你的長頭髮打算留到什麼時候啊?」「可以換髮型啊。」她衝了一句說:「你有看到我們身邊誰的頭髮好看嗎?」她一一數出,某某的短髮不錯,可是要臉小,而且那種髮型要常修剪;某某的髮型需要頭髮多……說了半天也找不出適合又好看的髮型。看她有點微慍,先生忙著申辯:「我只是問問,沒有要你換髮型的意思……」
是啊,早就到了長髮一甩,回頭會讓人嚇一跳的年齡,為什麼不肯剪短髮呢?現在回想當年先生講的這句話,覺得有些刻薄,年輕時代缺乏對年華老去的同理心。人到中年,誰不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呢?不過這句話她還是上了心,捲髮總可以吧。多年來她將直髮捲上熱捲,十五分鐘取下,波浪型捲髮散在肩背上,褪去直髮的清純,取代以中年的成熟。
在社區走路時,看到小孩開著玩具電動車從身邊經過,先生羨慕地望著快速超前的玩具車:「啊,這是我小時候的夢想車。」也許因為童年的夢想未成,每當先生在路上看到有人玩滑板或電動踏板車(Scooter)還是非常嚮往。「我的童年夢想是什麼呢?」她想,記憶中從小豐衣足食,洋娃娃、新衣裳都不缺,苦思半晌,也想不出什麼特別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
她從小頭髮稀少,髮質細黃,長得又慢,大人們叫她黃毛丫頭,約莫五、六歲才能紮成兩個細細的小辮子,父母兄姊時常愛寵地笑她的髮辮像豬尾巴。綁豬尾巴的時光短促,小學二年級結束,母親給她剪成短短的赫本頭,因為母親上班沒時間為她紮頭髮,她又愛出汗,短髮更方便。三年級轉學到一個新小學,坐在她前座的一個同學有一頭烏溜溜的長髮,每天紮著兩條粗粗的辮子,髮尾繫著漂亮的蝴蝶結,頑皮的男生常拉她的辮子。另一個同學有一頭自然捲的長髮,大家都叫她「莎曼珊」,是當年《神仙家庭》影集中女主角的名字。她時常出神地望著她們黑亮的長辮和波浪的長髮。
一個夏日的午後,放學後她洗完頭髮將毛巾罩在頭上,站在大門口的巷子裏,夕陽從身後斜照將她的影子印在地上,頭上的毛巾從兩側垂下,看起來像披肩的長髮,她轉著圈圈跳舞。
那一幕至今仍記憶深刻,也許對長髮的愛戀始於童年,是她童年的夢想?
那個年代,一旦童年結束,進中學後就失去了對頭髮的自主權。她進入一所有名的女中,對學生的頭髮特別嚴格:中分頭、不准有瀏海、左右各夾上髮夾、髮長是耳上一公分。教官檢查頭髮時甚至會拿尺來量,她沒有耳垂,為達到耳上一公分的標準,頭髮便需要剪得更短。少女青春期正是愛美的年齡,六年的短髮校規,讓她對短髮產生極大的排斥情結。
上大學後,她興奮地開始留長髮。頭髮長得慢,大一時僅僅及肩,剪了一個埃及豔后的髮型,額前一排瀏海。大學時代像大部分的年輕女孩,一頭清純飄逸的直髮,手抱精裝本原文書,在校園中度過了美好的青春歲月。
那時候髮尾常有分岔,她會對著陽光拿小剪刀修剪髮梢,但是不記得頭髮會打結。中年後,髮質有了改變,不再分岔,卻糾結得厲害。人的頭髮也會進入更年期吧?記得女兒小時候一頭黑密滑亮的直髮,進入青春期突然變成像彈簧般捲曲的大蓬頭,每半年要花幾百元帶女兒去燙平板離子燙,幾年之後又逐漸恢復成原有的髮質,女兒上網查詢後告訴她,每七年,人的髮質會改變。
人的身體細胞不斷更新,周期各個不同,舊去新來,微細的改變日日累積,不論自己願不願意承認,繼續改變著。
每次去剪髮或燙髮,坐在美容院的椅子上,她都會不自覺地兩手握拳、全身僵硬,緊張得就像去看牙醫甚至感覺如同躺在手術臺上。有一次夢中,頭髮被剪短,驚醒後餘悸猶存。
先生愛攝影,她自然成為他的模特兒。為了表情自然生動,她總會別過頭去,等先生喊:「一、二、三。」她瞬間轉頭,露出燦爛的笑容。回首時微捲的長髮甩到頰邊,有風和陽光的時候,長髮飄舞,金光鈎在髮緣。他們一起欣賞照片:「照得多好。」先生得意地讚歎自己的傑作,他大概早已忘了自己年輕時講過的話。
人到中年,不再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和社會的框條,隨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歡的事,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包括服飾,還有髮型。
其實她沒說出口的是,幸福的婚姻不再需要換髮型來改換心情,她攏一攏頸後的長髮,握著先生的手,細軟的長髮和身邊溫柔的伴侶一樣,讓她感到安全與舒適。
未來總有一天,她將與長髮告別。或許因為髮質乾枯斷裂所迫,或者只是因為人生夢已圓,能夠打開心結,豁達地放下終生對短髮的抗拒、對長髮的愛戀。
在這一天來臨之前,每次洗頭時她仍然將經歷一段喜怒哀樂的四部曲:始於喜、終於樂,包容其間小小的慍怒、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