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打開的時候:一塊遺失了六十年的拼圖



人生的記憶,確實猶如一幅等待拼湊完成的巨大拼圖,龐然而複雜,常常無法一眼看出全貌。
我們抱著希望,一片一片地嘗試,心底不斷發出無聲的驚呼與歎息。
「不對,這片剛才好像試過了。」「啊,這一片毫無拼湊線索,旁邊應該接哪一片呢?」「呵,找到了,就是這一片。」
記憶裏,小時候經常搬家,而且都是在天色未亮城市街道尚未甦醒的時刻。有一年竟接連搬了三次,都是為了逃債。念國小五年級那年,有一次沒有逃過,討債人當著姊姊、我,以及當時只有五歲的弟弟面前,將一把刀子猛力插在飯桌上,直到六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可以清晰看見那一把閃閃發亮的刀子深深插入木頭的樣子。
小時候我先後念過兩個小學,前三年念日新,後三年念太平,當時的太平只收男生,隔著延平北路對面的永樂則只收女生。太平念了三年,我只記得三個人的名字,因為這三個人對我最好。一位是級任導師蔡恩禮,一位是教我們作文批改我們日記的陳壽美老師,另一位則是同班同學趙時炎,我還記得他的綽號叫「白猴」。
有一年秋天,我跑回母校想探望兩位師長,教務處的人告訴我蔡老師已經過世,陳老師在洲美小學當校長。我心中當下連續發出兩個不同聲音:「唔,我來得太晚了。」「不會吧?難道我把老師的名字記錯了?」
卒業後我幸運繼續升學,有次趁放假日跑到母校旁邊的菜市場內找到趙時炎的家,他對我說他真希望也能像班上其他同學那樣繼續升學,聲音微弱而有一點顫抖,那對眼睛我至今猶然記得。聽說他後來學了手藝在延平北路一家銀樓工作。退伍後有一年,我把延平北路三、四、五段兩側仔細來回走了幾次,凡是銀樓都進去探詢,甚至希望在路上會撞見他,可是都沒有。
歲月磋跎,一年過了又一年,我為什麼沒有積極繼續尋找他們?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心裏有「害怕」。不只一次,我在心底問自己「為什麼呢?」說出來有點荒謬,甚至荒唐,也許,我害怕會突然發現─國小時候的我,現在卻僅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他們三位在我人生最困頓的幾段歲月之一,慷慨給與了當時年少的我最需要的無條件的溫暖與關懷。也或許,那是一種「近『親』情怯」的心情。但,既然視他們如親,又是什麼壓抑了我那一段的記憶,使它變成充滿了踟躕的「害怕」?
前幾天,大女兒谷葦自告奮勇,經由臉書巧遇相差了我十五屆的邱斐顯女士,再輾轉找到了六十年前遺失的三塊拼圖中的一塊─我們共同的老師陳壽美。
說起來,壽美老師也只大我六歲,她說:「那一年我們剛從女師畢業,分發到太平一共有五位,每人分到兩班協助批改作文及日記,我抽到甲班及癸班,於是和你們結下了緣。」
是的,近「親」卻情怯,但我必須攢起勇氣,勇敢返鄉擺放下這一塊遺失了六十年的拼圖,看它到底會喚醒我的什麼記憶,為我的生命大圖再次拼出了一幅怎樣的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