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清的情債/周桂芳

周桂芳

快清明了,特別地想念父親。想起父親,就會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的好,想起他的壞,想起他的狠,想起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悔和愧,我就不禁鼻子一陣酸,流下淚來。

兒時,我對父親是陌生的。白天很少能看到他,父親早出晚歸,早晨天濛濛亮,我睡的正香,他就出車去了;晚上等我已沉沉睡去進入夢鄉時,他才披星戴月的滿身教疲憊地回家。清早,只看到父親換下來的一身散發著難聞的汗臭味的髒衣服,才知道他半夜回家了,而且還是我早晨提去港邊幫他洗。白天看不到他的影子,閑時也看不到他的影子,連“雙搶”那麼忙時,也很少能看到他的影子。家裏永遠只有母親,只有母親一個人起早貪黑地操持著生活,家裏家外全靠母親,只有母親一個人在腳不沾地的忙碌著,還要帶著我和哥哥一起幹永遠也幹不完的農活。別人家都有男勞力做重體力活,都有男人扶犁打耙,只有我家都是母親求著去幫別人栽田來換工,換來三爺或太公來幫我們犁田打耙。

我對父親是嫉妒的。因為他雖生為一個農村人,每天穿著長褲長褂,卻可以不幹農活。我們每天累得狗頸直伸,腰酸背痛,而父親氣人的是竟可以不參加“雙搶”。偶爾請假回家栽一上午田,還要順帶著把五六歲的我拉下田,跟著他開始學插秧,而且硬硬一上午教我學會了栽田。村裏和我同年的五六歲男孩還在父親肩頭打馬肩撒嬌,而我早已開始在半腰深的水田裏開始學習插田了。我個子矮小,一腳下到水田裏,泥水已經漫到了我的大腿根上,我嚇得驚叫起來。父親卻叫我別怕,不准離開。父親先解開一把秧,教我左作拿秧苗,右手大拇指分秧,隔多遠插一棵,離幾遠栽一行。開始,我學不會,栽下去的秧苗要麼全浮了起來,要麼就全趴在泥水裏,像雞兒扒的亂草。父親說:“栽田像寫字一樣,一棵棵秧苗要栽正,手指要插到泥巴裏窩起來,棵棵要立起來,一行一行,行行對齊。栽田也像做人,要挺起腰身站得直,堂堂正正做人。”父親邊說邊一棵棵給我栽示範,別說,父親插的田立得最正,對得最齊,全丘田裏的秧苗就數父親栽的最醒目最立正。只可惜的,他一年也栽不到一兩次,而且還把我拉下了田,所以我記得真真切切。

我對父親是記恨的。家裏有一丘離家最遠還要過畈過港的三升六的田地。因為路途遙遠,捆這丘田的稻頭時,父親會早早回家幫母親捆稻頭挑稻頭。出巧的是,每次父親在挑完三升六田埂上最後一擔稻頭時,田埂上總會剩下一捆小小的稻頭。父親先是誇我幾句,給我戴幾頂高帽子,然後就要求我把它背回家。父親先幫我把稻頭扛上肩,還讓我走在他前面,說他在後面幫我保駕護航。他則在後面挑起最後一擔稻頭,稻頭沉甸甸的穀子一閃一閃地閃著風,父親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摧著我快點走。我肩上扛著的那稻頭就像一座小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那討厭的稻禾刺著我的頸我的臉生生地痛。一邊走,沉沉的稻頭一點點地往下沉,我恨不得把它狠狠地丟到地上。父親在後面喊“不能放,穀子都掉了。”“再堅持一下,馬上到家了”。我咬咬牙,雙手使勁地把稻頭往上拉,稻頭卻越往下沉。我真的走不動了,兩三裏多的路,彎彎曲曲的田埂路,怎麼就那麼長。父親在後面不停地催促我,“走快點,我要踩到你的腳後跟了,快點,爸爸也挑不動了。”身後的父親把稻頭挑得呼呼作響,像擂起的戰鼓,密密的鼓點催著我不敢停下來。在父親狠心的催促下,我把最後一捆小稻頭終於千辛萬苦扛回了家,我整個人累得像狗一樣裂著嘴,喘著粗氣,都快上氣接不下氣了。最可恨的是,父親年年都上演相同的戲法,年年都那樣巧得狠,總會剩下那麼一小捆,都要我背回家。

我對父親是埋怨的。那時我中專即將畢業,學校準備保送我到北京上大學。學校電話打到父親單位辦公室,告訴父親這個喜迅時,父親開始是非常高興的,但驚喜之餘,又繼而發愁犯難起來。因為單位不景氣,北京高額的費用,中專畢業都不好分配工作了,等大學四年畢業後還能否包分配等重重顧慮,讓父親下不定決心而錯失了我去北京上大學的好時機。是父親的猶豫不決,竟錯失了我改變一生前途命運的良機。我每天以淚洗面,不言不話,若有人問起此事,我就對父親滿是埋怨,埋怨父親無能。父親默不作聲,避開我,有時會喝起悶酒。暗地裏,父親卻花錢托人找門路,幫我聯繫工作分配的事。但是個個都石沉大海,了無音訊,白白花了父親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我對父親更是愧疚的。那個灰色的七月,讓十七歲的我慢慢長大了,讓我清醒地認識到,我沒有拼爹的命,必須靠自己。從那時起,我學會了自己自立更生,我瞞著父親自己毛遂自薦去鄉村小學當了代課老師,自己帶米去學校吃大鍋飯,日夜加班做普九資料。放暑假了,我走村串戶去推銷三株口服液,還幫別人在七八米的高空上畫過宣傳畫,我找一切能賺錢的工作,我要靠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在生活磨難中,我開始慢慢理解了父親的辛苦,懂得了父親的不易,並懊悔自己年少不懂事,總想著等我將來掙錢了再好好孝敬父親。

工作後,我工作很忙,很少回家。父親每次出車經過小鎮,總想來看看我。由於我經常下鄉工作,總是無功而返。有一次好不容易碰到,我強留下父親吃了飯再走。因為沒錢下館子,我本想叫食堂廚師炒兩個菜,父親卻一再強調不要亂花錢,食堂有客餐廚師也忙不過來,我就只好打了點飯菜。唐瓷缸裏裝著白米飯,加兩個素菜,父親卻吃得津津有味。父親邊吃,邊翻看我在窗前練的毛筆字,還一個勁地誇我的字有長進。我望著父親的背影,無意間看到父親的兩鬢頭髮竟全白了,父親竟老了。我看著父親,他的眼睛裏佈滿血絲,眼袋像腫了似地鼓起來,額頭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原來父親真的老了,父親才剛到五十歲的年紀啊。

這是父親唯一一次吃我買的午餐,也是最後一次。就在那年深冬的夜裏,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而我卻沒來得及趕到他身邊,為他送終,見他最後一眼。在人民醫院長長的走廊上,我哭得像淚人,我再也沒有父親了。母親哭著說,父親彌留之際,斷斷續續念著我的乳名。

子欲養而親不待。從那一刻起,我就欠下了一筆情債,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情債。

父親離開我二十六年了,只要提起父親,想起父親,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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