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柯志遠「影評」／《熱辣滾燙》

賈玲導演的賀歲檔新片《熱辣滾燙》刷新大陸春節檔票房的多項紀錄，這是一個即將載入影史的「集體療癒神話」，且讓我們一起來深入探索這個「神話」從無到有的歷程（征途）之中。（圖／翻攝自微博）

[NOWnews今日新聞] 賈玲導演的賀歲檔新片《熱辣滾燙》刷新大陸春節檔票房的多項紀錄，這是一個即將載入影史的「集體療癒神話」，且讓我們一起來深入探索這個「神話」從無到有的歷程（征途）之中，所耗費的心血，以及超乎預期獲得鋪天蓋地集體共鳴的，療癒心靈的全民運動。（微雷影評，請斟酌閱讀）

甲辰龍年中國大陸春節檔電影票房迎來傳奇式的嶄新高峰，第一個傳奇是總累積票房紀錄勢如破竹地飆破70億人民幣，第二個膾炙人口的年度傳奇，聚焦在賈玲自導自演的第二部作品《熱辣滾燙》的單一神話。

圓滾滾的賈玲出道22年，以相聲演員的身份嶄露頭角，2010年首度登上央視春晚，知名度從而大開。多年來以喜劇形象享有家喻戶曉的超高人氣，2021首度執導以自我經驗為情感支柱的奇幻文藝電影《你好，李煥英》叫好叫座，平地一聲雷炸開了她導演創作的新紀元，新作《熱辣滾燙》一拍近一年，她以八個多月的時間先增重二十公斤，再一口氣減重五十公斤（以她41歲的年紀來說，上下近七十公斤的折騰，那是實打實地豁出去拿命在拼），「賈玲減肥100斤」的話題從戲裡到戲外延燒了一整個大過年，然而，等觀眾進戲院真正看過電影，卻受到更大的衝擊：《熱辣滾燙》的故事一點都不「喜劇」，議題的沉重、深刻、真實，跟他們印象中的「賈玲」距離好遠，但言之有物的庶民情境、生命困境的形塑與刻劃，卻又太近，太真誠，太直面而來。



《熱辣滾燙》的主人翁「杜樂瑩」深入人心，取得了不可思議的國民共鳴度，掀起了真正致勝的口碑與後勁。尤其罕見的是，當有些「見不得人好」的酸民式議論冒出來，諸如「一瘦臉上都是摺子（皺紋）了」、「以後不適合演喜劇了」、「表現比不上安藤櫻（日本原版《百元之戀》女主角）」，竟自然而然出現更大的聲浪自發地去駁斥去反對。《熱辣滾燙》再一次地評價、市場雙贏，目前已斬獲33.7億人民幣戰績，在群強爭鋒的過年檔票房穩踞冠軍，再加上處女作《你好，李煥英》的54.1億人民幣票房，一個作品不多的女導演僅憑兩個作品累積近100億人民幣，已然躍居影史全球票房最高的電影女導演。

《熱辣滾燙》熱潮之所以排山倒海，有一大部份原因在於人們見證並衷心折服於「賈玲戰勝了賈玲」的勵志事件（並在看電影的時候，極大程度地將自己投射、移情了進去），賈玲超越了賈玲，再次征服人心，再次俘獲共鳴，只是賈玲再不只是原先的那個賈玲。



《熱辣滾燙》賈玲幾近「不科學」的人體改造佔據了輿論C位，海報、劇照、預告裡賈玲腹肌畢露、身手矯健的拳擊英姿強勢吸睛，然而，看過電影的人都能瞬間明白：《熱辣滾燙》從來就不是一個為了減肥而拍的電影，也不是一部在講拳擊運動的電影，她的唯一核心命題說的是「愛自己」，就像電影主題曲的歌詞「一切都來得及，現在就愛自己」。

電影的故事說的是大齡女子「杜樂瑩」由於職場經歷變得社交恐懼，成為一個自暴自棄的宅女，即便與世隔絕地宅在家，人情的現實炎涼也沒放過她，親妹以情感勒索覬覦她名下的學區房、在電視台當編導的表妹利用她的同情消費她的尊嚴、一場錯付的感情其實卻只是落魄失意的渣男用來短暫取暖的可拋式暖暖包…，面對一切將她的善意、仁慈、友愛、體恤…視為糞土而掠奪、而欺瞞、而羞辱的這個世界，最終，她選擇了真真正正地為自己做些什麼，為了站上拳擊擂台，她天翻地覆地改變了自己（由內而外，徹底一切），但凡站上擂台，但凡一往無前地努力爭取過一次，即便比賽輸了，在自己人生「主導權」的轉捩上，就是贏了。



這個主題的體現之扣人心弦之感人肺腑，一半來自於劇本和演技，一半來自於賈玲令人肅然起敬的鞠躬盡瘁，劇中後半段有個鏡頭，肥胖的「杜樂瑩」在鏡中倒影對出征的拳擊手「杜樂瑩」說「加油」，電影院中此起彼落哭聲一片，在在肯定了這個電影的精神被「看懂」了，被「銘記」了，也因為被理解被感謝而被喜愛了。這，才是《熱辣滾燙》票房這麼好的原因。電影的英文片名叫《YOLO》，是「you only live once」（你只能活一次）的縮寫，女主人翁的名字「杜樂瑩」，「杜」就是do，「樂瑩」合起來就是「玲」，這個作品自始至終就在提醒你一件事：做自己，愛自己。那個以戲傳達的訊息，一如主題曲MV一胖一瘦兩個賈玲的對唱：「可是人生已經過了一半了」，「親愛的，還有一半呢」！

《熱辣滾燙》翻拍自2014年的日本電影《百元之戀》，而事實上日版《百元之戀》裡，安藤櫻在這個角色的詮釋並沒有運用到體形反差的這個做法（主要以她獨特的演技和個人氣質，成功地勾勒出無形彌漫的「喪文化」，頹廢、絕望、漠然一切的人格特點），這個無比壯烈的「70公斤革命」，是賈玲身為導演的一個全新處理。而就「杜樂瑩」這個人物內在世界的解構與重建來說，這個「革命」不僅鬼斧神工，眼見為實，它的的確確也是傳神的，加分的，是真正需要的。



倘若您也比對過兩個版本，應該會同意《熱辣滾燙》在翻拍時添注了不同的態度，陸版的調性更犀利、更尖銳，對人性的觀察更通透、更冷冽，主角周遭以各種不同形式、角度傷害了她的人（甚至包括疼愛、憐惜卻並不真正瞭解她的母親），沒有哪一個被「反派」化成所謂的「壞人」，然而卻因為那種隨處可見的熟悉與合理，所集體營造出來的「壓迫感」與、「窒息感」，反倒更加讓人毛骨悚然，也更加喘不過氣來。賈玲對角色的塑造，不論內外的用心與努力都令人佩服，結局的處理跟人物心理脈絡的梳理，我也感覺是更加深刻的，「杜樂瑩」不像《黑色榮耀》裡那樣，蛻變後的她不曾對任何傷害過她的人進行「復仇」，真正讓自己變得強大以後，對這些人的「無視」，是另一種更加悲壯、華麗的「大快人心」。日版的結局，安藤櫻讓渣男拉著手去吃飯，有點讓人搞不明白那前面的女性自覺歷程豈不顯得矛盾？陸版的結局是截然不同的，賈玲在雷佳音「找一天，我們…」的邀約時，丟下了「看心情」的答覆，凸顯了迥異的絕決，與真正自主的態度。



喜劇不好演，也不好拍，因為浮誇與否厚重與否？嘲諷與否戲謔與否？等等「度」的精準拿捏而「難演」，因為必須拍得不膚淺不空洞、拍得舉重若輕卻言之有物而「難拍」，巧的是大陸龍年賀歲檔的票房前三甲《熱辣滾燙》、《飛躍人生 2》、《第二十條》（若再把新曆跨年檔的《年會不能停》算進去，就是超級賣座的四部了），都是以喜劇做為「起手式」，卻都因成功紮實地撞擊到了具備「生命力」和極高「共鳴度」的人生命題而交出了極其亮眼的成績單。

《熱辣滾燙》打臉羞辱自己的涼薄人生，《年會不能停》硬槓綁架自己的社會體制，《飛馳人生 2》俯瞰一度擊垮自己的「曾經」，《第二十條》尖銳針砭司法對於面對罪惡時「自我防衛」的制約與盲點（金句台詞諸如「法律是讓壞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讓好人出手的代價更大。法，不能向不法讓步」擲地有聲，讓人過目難忘）。喜劇特別難拍，因為只有「偉大」跟「荒唐」兩個極端，不存在中間值，偉大的喜劇之所以能夠震撼人心，在於他代表平凡人間的所有人，直面自己的平庸、脆弱、坎坷、委屈、無助與無奈，「失敗並不可怕，讓我們失敗得漂亮一點！讓我們輸得體面一點！」，很多坎兒終究過不去，那我們就接受他！人間的處境，悲涼多過繁華，但，我們不會是一個人，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我們不羞不臊地盡情淚流滿面，敞亮地互相彼此說一聲：「你很棒！辛苦了！」《熱辣滾燙》裡，「被頻繁踐踏的賈玲」對「學會了疼惜自己的賈玲」喊「加油！」，《飛馳人生 2》裡，沈騰「追」上了自己「五年前的那輛車」，這些電影，但凡能激勵出看電影的人一分對自身價值的敬意與鬥志，他所帶來的信念與能量，就遠遠不只是一部電影了。



《熱辣滾燙》造成的旋風，跟賈玲這個人的「真誠」有極大的鏈結，她的喜劇虎虎生風、大開大合，但中央戲劇學院科班專業的訓練底蘊讓她在不同劇種、舞台收放自如，《你好，李煥英》的演技內斂質樸，抗疫主題電影《穿過寒冬擁抱你》中與朱一龍、周冬雨的對手戲感人至深，已是證明。為了《熱辣滾燙》瘦了50公斤，上片之初曾引起網路上兩派人這算不算「方法演技」的論戰？依我的理解，這當然是「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這有什麼問題呢？

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著作《演員的自我修養》裡提倡：「演員融入一個角色，除了心性、精神層面的理解、掌握，可以將對人物生活、處境、成長的系統觀察，以輔助的「具象化」方式完成建構。」梅莉史翠普影壇橫空出世初期，一部電影換一個口音（《絲克伍事件》、《法國中尉的女人》、《暗夜哭聲》、《遠離非洲》），克里斯汀貝爾2004演《The Machinist》55公斤，2005演蝙蝠俠時86公斤，周元、張晚意演《良醫》、朴恩斌演《非常律師禹英禑》中的自閉症，澤尻英龍華《一公升的眼淚》演脊髓小腦萎縮症，從形體、動作到眼神，有一整套唯妙唯肖的設計與呈現…，都是經由外在可見的「形似」成功地締造角色立體飽滿的「神似」。吳慷仁《斯卡羅》、《富都青年》不只瘦到脫形，眼神裡閃爍的靈魂根本換了另一個人，肖戰《夢中的那片海》的北京腔，白敬亭《南來北往》的東北腔，許娣老師《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胖子裝從極笨重開始調整，整齣戲人工減肥48公斤呼應主角人物的內在蜕變，運用的方式不同，卻無一不是「方法演技」中的極至付出。當然，「方法演技」不是這個演出成功的唯一元素，一個角色的呼之欲出，一份演技的刻骨銘心，始終是完整地由內而外的「人戲合一」，優秀的演員義無反顧地為了成就角色全力以赴，上述這些舉例都不是那次演技的全部，是輔助，是工具，是搭配，卻是點石成金缺之不可的，開啟角色生命的鎖鑰與樞紐。

《熱辣滾燙》裡，賈玲在「演員」這個崗位上的迎難而上，不論氣概或最終呈現，都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拳擊戲不借助替身，由零開始練出了專業的身手與氣場（你若仔細看她出拳的肢體、步伐，那已經是個專業的拳擊手了），而最難的是演活了和真實性格180度相反的人設，瘦下來之前的「杜樂瑩」是人際溝通障礙，瘦下來之後則是主觀抉擇地「與世隔絕」，而一個人該是怎樣對整個世界心灰意冷，才會徹底不由分說地關上了門？這不是尋常定義的「勵志電影」，這裡沒有刻意搗鼓熱血、催淚的「逆轉勝」，這是一個對殘忍現實人世吐口水的悲壯吶喊！從今往後，我的成功、價值，我存在的意義，再也不需要依附在任何人的世俗的評判、好惡、利害關係裡，拼到粉身碎骨才倒地之前的那一剎那（那個可能是2024最震撼的「一鏡到底」long-take，一個拳擊擂台，鏡像了整個冷酷不仁的人生），她冷眼直面那些人，那些對她的友愛、善良、真誠、初心理所當然地剝奪卻絲毫不知感恩的所有人，自信地抬高了下巴，我可以比到最後，不是為了迎合你們誰誰誰的標準，我可以比到最後，我就已經贏了一次！戲裡和戲外的賈玲，都真正地做到了。



最後特別提一下，直到後來才發現，片中賈玲走上拳擊擂台時身上那件白色背心上有一行小小的英文字，寫的是「這是李煥英的女兒」。賈玲透過作品讓觀眾不由自主覺得溫暖的「真情實感」，有一部份正是來自無處不在的「李煥英」（這部戲裡，她的母親也姓李）。拍《熱辣滾燙》幾個月中她承受了常人無法承受的許多苦，採訪時被問到怎麼熬過來的？她說其中一個撫慰她的方式是看看網紅「新疆優素福」的視頻「因為他的媽媽長得很像我的媽媽」，賈玲的媽媽，名字叫「李煥英」，48歲就因事故在2001年過世了，後來，2021年，賈玲第一次當導演拍了一部電影，就叫《你好，李煥英》。《熱辣滾燙》首映禮這天，優素福的媽媽被邀請到了現場，賈玲在擁抱時哭了，就像世界上的很多孩子，獨自承受著人世的許多辛苦與磨難時，那麼堅強勇敢，那麼不讓別人看出來，直到來到自己的母親面前，唯有在她的身影之前，重新變回一個孩子，允許自己的疲憊與辛苦有短暫的流露，即便那只是一個神似的投射…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本文為作者評論意見，不代表《NOWnews今日新聞》立場

●《今日廣場》歡迎來稿或參與討論，請附真實姓名及聯絡電話，文章歡迎寄至opinion@nownews.com

相關新聞

名家論壇》膝關節／《沙丘2》更精彩，科幻史詩就該這麼扣人心弦

名家論壇》柯志遠／《殺人者購物中心》敘事手法封神爽劇

名家論壇》徐佳馨／虛坪改革改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