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文書房:我的巴黎村落

圖說:●韓良露在巴黎街頭

巴黎不是我的家,但我在巴黎卻有個熟悉的村落。從第一次去巴黎,想起來竟然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事了,就選上了後來大大有名的一條小路上居住。當時的布奇小路是條市場路,在左岸六區聖哲曼德佩一帶可說是最具有庶民風情的地方,蔬果魚肉乳酪販子一大早就開始吆喝,烤雞的香味從早到晚飄盪,冬日開生蠔的小工在寒風中堆起小丘般的蠔殼,行人拿著長長的棍子麵包,街邊花店一束一束紮好的花朵在黃昏賣得最好。我住在小路中央一間叫布其的一星小旅店,一晚大概只要付臺幣七百五,讓我得以安然地在那裏租下一整個月。我住在三樓,打開窗戶坐在斑駁的木頭窗臺上,傍晚時總有一組流浪的拉丁街頭藝人在小路上唱著一首又一首的爵士,喝著黃昏酒的顧客塞滿了路邊的露天座椅。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布奇路還是一條迷人的小路,只是迷人的風情從庶民轉向了雅痞,路邊擺攤的小販大都消失了,改成了蔬果魚肉乳酪小店,一些精品的冰淇淋店、麵包店、巧克力店進駐,最明顯的是一星的布其旅店並未改名,但大肆整修後變成四星,如今一晚要一萬多臺幣,我曾回去住過幾晚,卻總是懷念從前的灰姑娘。
二十多年來,我在巴黎找地方住,從未離開左岸六區,不住布其小路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住在Rue de Jacob上,這條小路上大概有五家二星、三星的小旅館,我一家一家住,久而久之,就暫時把自己當成這一帶的左鄰右舍了。我喜歡這條小路拐進一座小方場,那裏除了有畫家德拉克瓦(Eugène Delacroix)的故居外,還是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拍電影《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的外景地,最後一幕是老去的男主角在巴黎遠遠眺望昔年曾經激情卻不曾發展的心上人。我一直覺得這個地點選的真好,有繁華一角的僻靜,像極女作家艾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筆下女主角選擇的人生。
住在Rue de Jacob一帶時,早上常去花神和雙叟吃早餐,還認識了住在花神樓上的老婦人,如今她已經逝世了,但我一直記得她告訴我住在花神咖啡館樓上最大的缺點是不好意思去隔鄰的雙叟,如今這兩家咖啡館早餐貴得嚇人,本地人很少去,但我每回來巴黎,至少會分別去一次,像是某種戒不掉的癮頭,總要對生命中曾經愛戀的事物小哈一下的儀式,也像某種悼念,對過去的巴黎和自己從前的青春懷舊。
就像一隻小螞蟻離不開蟻窩太遠,後來住到調色盤咖啡店附近的Rue de Seine,因為喜歡這家昏暗而華麗的咖啡店,常常坐在裏面發呆感覺時光的流逝,也感覺自己正在一點一點變老。變老最大的好處是內心中也慢慢築起了一座愈來愈堅實的沉靜城堡,可以阻擋世事的紛爭煩囂。
隔了快十幾年的時間,我才從聖哲曼大道的北邊搬到南邊,開始在聖許畢斯教堂附近找小旅館,當時《達文西密碼》(The Da Vinci Code)還沒出版,但我早對教堂中的黃銅經線(後來書中稱之為玫瑰線)感到好奇,住到南邊後早餐改去Café de la Mairie吃,這家顯得有些破落的老咖啡館價格比較公道,也還有本地客聚集。
聖許畢斯教堂一帶入夜後比較安靜,有幾條長巷晚上幾無人煙,適合心境上不怕寂寞的人,但這裏的白天卻很有活力,聖哲曼室內市場一半賣精品一半是高檔蔬果魚肉乳酪糕點攤,每每讓我駐足其間幻想在附近買下一間小公寓洗手作羹湯,這裏離盧森堡公園也近,可以天天去公園長椅上看四季樹木換裝,聽聽自己內心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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