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麐 袁世凱最信賴的老秘書

先輩中有個叫張嘉起的,是備受乾隆恩寵的大學士沈德潛的學生,文章很受沈的讚賞,但是張嘉起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依然跟功名沒半點緣分。直到張一麐的父親張是彝(一八三四年—一八八九年),在家族沉寂了百年之後,總算進士及第,但這並沒有替張家轉運,相反的,在河北候補了八年後,才授了個正定縣令,做了二十個月的縣太爺,就勞瘁而亡,且負債甚巨。



不過,張是彝卻娶了兩個好妻子,原配和繼配都是吳本善的女兒。吳本善是晚清名人吳大澂的侄子,吳大澂的獨子早卒,吳本善就把自己的兒子吳湖帆過繼給吳大澂做了嗣孫。吳氏一門均是晚清至民國時期著名的金石書畫鑒藏大家。張是彝原配生下大兒子一夔而卒,繼配歷盡艱辛,把姐姐的孩子及自己的子女撫育長成,想來是很艱難的。兒女長大了,她曾感歎道:「你們所以能自立,正因上代沒有遺財給你們!」可見,當時張家生活的清貧。而門第略高的吳氏之所以先後把兩個女兒都嫁給張家,原因還是張氏作為文化家族的背景和素養,這幾乎是明清時期江南望族聯姻的普遍情形。

寒門學子 何日囊錐欣脫穎

張一麐少稱神童,十二歲應童子試,就取中了秀才。扳著手指頭算算那個時代,在這個年歲中秀才的,還真有不少豪傑之士:張之洞、梁啟超、蔡鍔、徐樹錚等等。所以張一麐在晚年提起「當年勇」時,依然頗有幾分自得。

張一麐自述考試當天,看到題目,不及細想就稀裡糊塗下筆。由於進考場前貪嘴多吃了一些零食,肚子發脹難受,著急欲如廁。草稿還沒寫完,就匆促交卷,只等大門一開就溜。可不一會兒,訓導先生就趕腳追過來,在門口一把逮住張一麐,命令回去補完試卷。張一麐不願意,訓導先生就指著自己頭上的銅頂說:「爾不補草稿,此物不能載也。」

銅頂子不金貴,但總值得幾個飯錢,於是強拉張一麐入席補寫,完成時等著終場啟門的也就三兩個而已:「門啟後,先君領至候考處,大泄一通方歸。榜發,榜上有名。」

據說,喜報到家時,這位新相公秀才正跟弟弟張一鵬趴在天井裡玩搭房子的遊戲。

跟祖輩在科舉之途上孜孜矻矻仍一無所獲不同,張一麐的登榮榜好像是易如探囊的事。接下來,十六歲(一八八二年)赴鄉試,又是因為審題未清,從初定的第六名降為副榜第二名。雖然這是很令人沮喪的事情,但是張一麐卻得到本次考試的監臨大人、兩江總督左宗棠的賞識。

原來,當榜發拆彌封時,發現考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現場一片譁然。左宗棠即令調出三場墨卷,查看有無槍替痕跡。檢查完畢,實無可疑,乃歎曰:「此小子將來當有出息!」

終於,在十九歲順天鄉試時,張一麐以十六名中舉,主考是同鄉潘祖蔭、翁同龢。
據說,慈禧不認識名單上的那個「麐」字,大臣奏稱,此與麒麟之「麟」同字。但是,這個被老佛爺垂詢的人中麒麟子,卻並沒有因此時來運轉,不僅複試完畢後連回保定的川資都沒有,飯錢還是向車夫借的,而且在接下來的連續三次科考中,都因為回避,而無法入場考試。真個是進身無門。

原來,張一麐的姐夫夏孫桐,清末民初著名的詞人、學者,也是科考的考官之一,按照清代的考試制度,例當回避。但連續三次回避,這對張一麐來講實在是件很悲催的事情,讓他一度幾乎絕望。

不諳吏事 與張香帥失之交臂

科舉不第,父親去世,生活艱窘,張一麐經父親故舊汲引,各處坐館,謀取稻粱。先在盤門汪氏(即青浦知縣汪南陔)家坐館,並挈弟張一鵬伴讀,一邊教課生徒,一邊賣文為生。又館于鳳凰街陸氏,這是唐相陸贄後裔,著名望族。後來又到懸橋巷洪氏家坐館,教導洪鈞侍郎的孫子。

在鳳凰街陸氏家坐館時,還發生一件趣事。一個學生的叔叔陸晉笙(字錦燧),鄉試時將張一麐在書院考試時的兩篇文章夾帶進考場,號舍又與一麐弟弟一鵬的號舍相近,於是兩人各用一篇,榜發時竟然兩人皆中舉。張一麐感慨自己平生從未做過槍手,但是這場外之文卻在場中入轂,鄉里之人因此盛傳張一人考了「三個半舉人」,這「半個」當然是指十六歲中副榜事。張批評此乃科舉時代腐敗之掌故,但言語間亦不無自得。這個陸錦燧,後來成為蘇州、上海一帶的名醫。
光緒癸卯(一九○三年),是張一麐時來運轉的一年。這年,在科考第三次回避後,他抱著背水一戰的心理入京應「經濟特科」廷試。

張一麐的北上之旅,一路艱難,所謂「揭債入都,姑妄一試」。當時天津三等火車是無棚的,他「一肩行李,火繖(烈日)張天」。火車駛近永定門時,一場瓢潑大雨淋漓而至,張一麐全身透濕。嗣後,他又腹瀉不止。姐夫夏閏枝請來王聘三診治方痊癒。

「經濟特科」,是仿照歷史上「博學宏詞」科體式而舉行的朝廷最高級別人才的選拔考試,由三品以上京官及各省督撫學政舉薦,再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會同吏部奏請考試。張一麐參加的這次,是在保和殿舉行的。特科兩場考試,均由張之洞擔任總校。張之洞本想錄取百名特科生,結果內廷擔心革命黨人混入京僚,嚴令錄取人數不得超過三十人,所錄之人也一律發往外省。張一麐本錄為第一,拆封時卻因「學歷」太低,小小舉人本無功名,配不上煌煌大典之特科,於是改錄第十名的新科庶起士袁某為第一。

在按慣例接見各門生時,張之洞特別問張一麐:「你願從餘往湖北乎?」張一麐鬼使神差地回答道:「書生不諳吏事,湖北人才所萃,從師學習案牘(公文)固所願也」。

張一麐出來跟老鄉鄧孝先談及此事,鄧孝先給他講了一件事,說香帥門生中有個四川人夏某,入幕十餘年,最後以咯血而終。鄧的意思是,能讓手下嘔心瀝血為之盡職的領導,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所以責備他:「子精神不能隨老師,余為君不取」。

張一麐有些後悔,但話已然說出口,不能出爾反爾。

算來,張這輩子錯過了兩個文襄公。第一個是左文襄公左宗棠。十六歲鄉試那年,為左宗棠品題,友人就勸他到金陵見左公,但張以「稚嫩畏見生客」而作罷。不久,左公因法越戰事離開江南他往,機會永失。張到晚年時追念哲人,自傷老大,用李白的一句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但願一識韓荊州」。而這句詩的上一句是:「生不用封萬戶侯。」

二十年後,他又錯過了一個文襄公,張文襄公張之洞。張一麐當時回復香帥所說的「不諳吏事」,顯然是藉口;「人才所萃」,倒是實情;而「從師學習案牘」,那簡直就是編謊了。揣測當時情形,張一麐可能最擔心的還是自己年已老大(三十六歲),怕一入張幕,光芒為群英所掩。張有詩曰:「何日囊錐欣脫穎,伊誰宦海悟迷津」。

可見,他骨子裡自視英才,雖然不見得渴慕「萬戶封侯」,但「一鶴飛沖天」在他心裡大概不過是時日早晚而已。

於是,張以知縣發往直隸補用。直隸總督袁世凱一見即令入幕,不三日而委劄下。又恰好分管學務的人南歸,張旋即繼任。

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上帝所安排的一場因緣際會吧,從此以後,張一麐的人生就糾葛在袁世凱的世界裡。

初入袁幕 因「呆」得老袁青眼

張一麐剛入袁幕時,袁幕的學務總辦是人品、學術備受推崇,人稱「經師兼人師,二百年無此文宗」的嚴修。張一麐應該感謝這個頂頭上司,正是他奏請光緒帝開設「經濟特科」考試,以此改革科舉制度,為國家選拔有實際才幹的人才,這樣也才有了張一麐的囊錐脫穎。嚴修後來離開袁世凱後,就專心辦學,是南開大學的締造者之一。

作為新進幕僚,張一麐牢記「少說話,多幹事」的古訓,惴惴於公事。除了處理日常公牘外,業餘時間只是買書自學,以彌補學力的不足。無錢買書,這似乎是張一麐年輕時心頭的長痛:他十六歲鄉試時,把「離經辨志」的「志」,作「史志」理解,在是否錄取為第六名時,正副主考意見不合,於是調取《通志堂經解•皇清經解》,令十八房師遍審全書,也沒找到這種解釋的先例,於是只好抑為副榜第二名,也就是中了「半個舉人」。

後來張一麐到江陰拜見學政黃體芳,黃就教導他要多讀書,張以「寒士無力買書為苦」回稟。黃告訴他,南菁書院成立在即,到時可入書院來讀書,但張一麐後來因為陪侍父親北上候補,還是失去了入書院讀書的機會。黃體芳身不滿四尺,而鬚眉甚偉,是當時有名的「四矮子」之一(張之洞也是其中之一),他創建了江南人才淵藪之地—江陰南菁書院。

入幕一年,張一麐有四端謹慎拘守:一不私謁府主;二不汲汲求進官階;三不求加薪一文;四不推諉工作。這種「新員工」的姿態,放到現在也屬於低調之列,更何況張是通過朝廷「經濟特科」考試選拔出來的高級人才?所以對張一麐的這種作派,當時就有人背後議論。有心機的說張是「呆子」,有人則贊張是「清正」。張一麐則一如既往,我行我素。漸漸的,在天津學界慢慢贏得了清譽。不久,老袁即命張兼辦奏牘,這是從週邊進入內層圈子。不久,老袁一併把員警、地方自治、交涉、法律等等辦差全交給張處理,張一麐步入了核心層。

張一麐突然「走運」的因由,首要還是老張對業務的熟稔,因為老派的幕友對新政諸事不熟悉不能辦,張就有機會脫穎而出。其次是張寫文章倚馬可待,有枚乘之才。比如,有天深夜,袁指名要某個幕客做事,可索之不得,只有老張深更半夜仍然端坐在自己辦公室,於是順手把張召來辦事,稍作交談,就讓張起草文件。
老張就坐在老袁對面,一個口授,一個奮筆疾書,十幾篇文稿轉眼寫就。從那以後,老張就常常參與機密檔的起草。這就再次印證了那句很俗的話:「機會總是為有準備的人而準備的。」

還有一點,那就是老張一如既往地勤勉不怠:「每一問題必研究三五日,博諮而後下筆。」這就是「呆子」的執拗。袁世凱是武人出身,做事精明幹練,據說他曾經講過這樣的話:「甯用不通之學生,不用虛名之文士」。

張一麐出色的辦事能力,以及做事務實幹練的作風,讓老袁很是賞識。

袁世凱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心思又密,所以他欣賞張一麐的單純坦直。從小站時代一直到大總統時期,老張隨著袁世凱一道起起落落,從一個普通幕僚一直做到專任政事堂的機要局長、教育總長,成為老袁倚重的心腹。在其他幕僚的眼裡,老袁極其尊敬這個老秘書,而老張對老袁,除了崇拜,還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銜環以報知遇之恩的感情。

所以,有人說張一麐對老袁的真心誠意,甚至超過了袁克定。

但張一麐歸根到底是個「文士」,而且書生氣十足。他的身上雖然沒有酸腐之氣,但固執起來也讓人頭疼。袁世凱稱帝時,自始至終反對最強烈的,就數他。可老袁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稱帝時又極想讓老張來寫昭告天下的詔書,老張的「呆子」氣頓時發作:「我歷來對橫行霸道者恨之入骨。袁詭譎竊政,我決不屈從。若要殺我,我是因不做幫兇而死的,有何懼哉」!

更狗血的是,老袁最後宣佈取消帝制,想要發一個官方的撤銷帝制電令,竟又想起了早回老家的老秘書張一麐。

從交友的角度來講,「道義相砥,過失相規,畏友也;緩急可共,生死可托,密友也。」(東晉蘇浚《雞鳴偶記》)再霸道、再能幹的一個人,一輩子也想有一兩個口對心、心對口的朋友。
張一麐評價袁世凱:「不用私人,不有私財,非當世貴人所能望其項背。」袁世凱在臨死前對張一麐說:「你對得起我,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