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大原三千院，寂光院
京都車站搭17號公車，自烏丸八通一路直達大原，歷時五十分鐘，車資630元。
撇開壓抑而旋轉的京都語調，透過車窗瀏覽週日早晨尚未甦醒的街道，在心底複習熟悉的地名，有種在地人的錯覺。京都御苑、同人誌大學、不遠處是銀杏夾道的京都大學、相國寺、京都植物園。而眼前掠過的京都府第一中學校洛北高校，以「培養具有創造力和精神豐富、能夠積極主動地生存的個人」為理念，與台灣不同的是其校訓是「講文明、求學、保護風景」，既見這創校154年的完全中學既實踐維新理念，也落實地球責任，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升學名校。
車如流水滑入紅葉隧道，逐漸往北入東海自然步道，這條由東京高尾山至大阪的山景是健行者的最愛，原始林相、後植杉木與農家平疇、寺廟古蹟交錯，是親近日本造林護生態環境的一條路，也是感受其人文歷史的尋跡之旅。每年四千萬人踏上橫跨府州路途，在1697公里的點線面間以步履禮敬國土，將山河之壯麗納入孩子、家人、友朋的記憶與情感裡。
群山環抱的大原，東是比叡山，西為金比羅山、水體山、燒杉山，不僅是運山產至京都或由大津運海貨的中繼站，更以農產、木產著名。
里山自然耕作的菜蔬肥美甘甜，小市集裡農家自種的作物如畫似水，嬌嫩欲滴。紅紫蘇尤其特殊，醃漬的小菜在木桶裡發酵，褪去生澀，經日夜溫差產生質變的特產芝漬是京都三大漬物之一。
對觀光客而言，來大原只為三千院，但京都人則為了古法釀造的醬油、味噌、醬菜，品味時間的心情。特別是高野山、鞍馬山、比叡山、伊勢神宮和出雲大社等都以「靈氣」成為聖山。千年以前，大原一帶被稱為「魚山」，相傳曹植遊山東省東阿縣黃河北岸的魚山，聲聞「空中梵響」而始創「梵唄」，是為佛教音樂梵唄的發源，因此成為唸佛經淨土的聖地。
平安時代初期，慈覺大師圓仁於此建立「大原寺」，因此大原地名與寺廟習習相關，而寺廟因比叡山是天臺山本宗，以是大原附近的三千院、寂光院、寶全院、勝光院大多都是系出天台宗，重視佛理研讀和止觀修行，是日本頗具盛名的佛教信仰聖地。
再者，自古以來此處是逃離京都戰爭、政爭的路徑，貴族和皇族或因落難或看破紅塵就地出家、隱遁，因此每間寺院都是有一段滄桑的歷史故事，各有無常的修煉體悟。
中世紀平安時代的大原是「木炭」產地，身穿深藍色棉質和服，搭配、繫紅色腰帶的大原女子，初以籮筐背起木炭，而後換成頭上墊著稻草墊，頂著 60 公斤重的木柴，境況好的則手推車運往京都城裡，交換鮮魚衣物等日常用品，直到大正時期，電力和燃氣普遍而式微。
這裏有如避世的桃花源，山遠天高煙水清，田野菜蔬盎然煥發，色澤鮮麗，山水風雨沛然潤澤，飽滿充溢。往三千院一路石淺溪水潺，層林盡如鈴的「響之道」、通往寂光院的小徑，油菜花、大波斯菊漫溢散成綺，拂面香溢的「花之道」、四季菜蔬釉綠勃發的「春之道」、夏天自比叡山吹來微風，梯田紫蘇紅的「風之道」，可謂四時佳興
是以無論往曲徑流水深處至三千院，或上山走入民宅至寂光寺，仿佛走入大原的一生。自小店擺放的布袋、醬菜、山蔬，閱讀千年不變的老派歲月。青瓜排排坐，白蛇瓜伸出長長雙手擁抱，乃大地之慈悲，庇佑千年以來蒼生綿綿不絕。
三千院是天台宗三門蹟寺院之一，石階古意，楓紅如火豔燃起遍天霞光，寂靜的山城頓時染上活潑歡愉的氣息。
踏在落紅滿階的每一步都曾是知名高僧最澄（767-822 年）創建天臺宗佛學流派時之宏願；眼前滿園苔蘚茸茸水氣，石燈上濃濃綠意，皆為平安時代築寺時之故物。而皇子、皇族擔當寺內住持的「宮門跡」、「往生極樂院」供奉的國寶「阿彌陀三尊像」，更讓此院貴氣出眾，景色具文采，移形換步，處處有巧思。
入殿是一間間居室堂屋，平安時期稱龍禪院，乃以豐臣秀吉修皇宮的餘材建築而成。木板沈穩內斂，平淡間自有細節，陰翳中別是純粹，拉門窗櫺透景境，松下白石繪畫紋，光影虛實交錯，與牆上書法字語滲透修行之悟。
坐在「客殿」緣廊，品抹茶點心，靜觀江戶時代的茶人金森宗和所修建的「聚碧園」，古楓尚青，苔蕨亦翠，陽光遊走飄逸聲韻，木廊跫音穿梭，心頭浮現人閒葉落，空山鳥鳴之意。
宸殿前池泉回遊式庭園「有清園」，取六朝詩人謝靈運的詩句「山水青音有」而為名。青苔如毯，紅葉似錦，池水旁杜鵑、山櫻、石竹楠、繡球相映生輝，乃江戶時代茶道雅士金森宗和修築。「往生極楽院」內，國寶阿彌陀三尊坐像，中間供奉阿彌陀如來，右側供奉觀世音菩薩，左側供奉聖師菩薩，兩菩薩上身前傾均結成大和坐，恍如傾聽眾生祈願。
墨黑茅屋頂，因為紅葉而嫵媚生姿，菩薩垂眉渡眾生，看似無言卻有言，啟迪花開花謝自有期，能於如此燦爛的季節遇見無邊秋色，便是幸是福。
千年寂光院同屬於天台宗，但相較於院落寬廣，園林造景精緻的三千院，不僅門戶隱密而窄仄，廳室廟宇也十分低調。如同來此修行者的命運，微薄而冷清，悲慟而孤寂。
此院始於西元594年聖德太子為其父祈求冥福所建的尼姑庵，供奉「六萬體地藏像」；中於為因源平戰爭而滅亡並死於壇之浦的平家一門，與其子安德天皇祈求冥福，而出家為尼的建禮門院德子；終於2000 年慘遭祝融，在《平家物語》提及的「千年的姬小松」亦受到嚴重損毀，至2004年生機絕滅而枯萎。
千年之松旁之詩道：「諸行無常」、「盛極必衰」，鐘樓亦刻「無常」，這背後是富貴成空的夢幻，更是青燈黃卷不堪回首的悽苦。
德子十五歲入宮為高倉天皇之后，二十二歲產下皇子，原本富貴雙全的美滿，卻因平家與天皇之爭，武家之起而潰散崩解。自古成者為王，敗者亡命，死者已矣，跳海被救德子皇后來到寂光寺為所有至親祈福，以無常結束「平家物語」。
這樣的一生，如枯萎的大樹，無言問蒼生，風卷雲殘回應空寂。緣盡情未了，苦不盡淚未乾，山月有圓時，人間唯有缺。
鐘樓前的楓樹，紅似血，想起李後主的詞「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徳子皇后是否也曾在楓紅滿院時，如此傷懷，唯有風雲曉。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大原三千院，寂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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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副刊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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