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崔／劉平

劉平

老崔十九歲那年就獨自一人去海南闖蕩，自己的承包地給了哥嫂種。五年後，老崔回來走在村路上，一身西裝革履，頭髮梳得溜光，腳上的黑皮鞋鋥亮。一個人，把整條村路都照亮了。有人說老崔去海南發財了，老崔爹往地上啐一口痰，說：“就一身衣服。”

老崔爹去世的時候老崔不在家，在新疆倒騰棉花。之前老崔先後在西藏、青海闖蕩，沒闖出啥名堂，就到了新疆。老崔爹最不放心的就是老崔，去世前給老崔二嬸交代：“他二嬸！我放心不下崔球球，不讓人省心。我走了，您管著他點。”老崔爹希望老崔能把心收回來，放在地裏、放在院子裏，安安生生過日子。

老崔小名叫崔球球。

爹入土三天後老崔才回來，一個人在爹墳前磕了二十四個頭。

過了幾天老崔又要走。二嬸在村口攔住了他，說：“崔球球！你爹剛走，之前你又一直不攏家，按說你該守孝三年。”沉默一陣，老崔把目光“哢嚓”一聲從遠處收回來，紅著眼睛點點頭，跟著二嬸往回走。

二嬸說：“崔球球！你今年都三十六歲了。在家安安生生種地，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老崔喉嚨裏“咕嚕”一聲，目光又望著遠處。

老崔天天窩在家，沒事就抽煙。哥嫂說：“兄弟！你回來了，承包地你拿回去自己種吧。”老崔吸一口煙，說：“我不要，還是給您們種。”哥嫂說：“你要吃飯呀。沒地種，咋辦？”老崔說：“地給您們種，您們就供我一天三頓飯就行了。”

可這樣終究不是法子。老崔要臉面。每天在哥嫂家吃飯，自己心裏覺得不得勁兒，也惹村裏人說閒話。老崔就想自己找事情做。手裏捏著煙在村裏晃蕩幾天，老崔有了路子：承包村裏的一片魚塘。

那片魚塘在村西蛤蟆灣，有四五畝。那裏環境好、水源方便，老崔覺得能掙錢，就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把魚塘承包下來了。老崔還在魚塘邊蓋了兩間簡易的棚子，壘了灶台、鋪了床，吃住都在裏面。

二嬸瞅著，心裏很高興，想：“這個崔球球，終於收心過安生日子了。”

老崔像真的把心收回來了。每天從早到晚守著魚塘，喂青草、飼料，塘裏的魚兒一天天大了、肥了。

四年後，老崔建起了四間紅磚瓦房，圍了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栽了一棵柿子樹、一棵白玉蘭。圍牆腳，還栽了一溜串串紅。

第二年春天，在二嬸撮合下，老崔娶了鄰村的洪蓮花。洪蓮花是個寡婦，三十九歲，小老崔兩歲。二嬸經常把一句話掛在嘴上：“浪子回頭金不換。看我家崔球球，心野了那麼多年，現在一收心，日子就一天一個樣了。”

一年後，洪蓮花給老崔生了個兒子。小傢伙的一雙眼睛骨碌骨碌的，看上去機靈活泛得很。二嬸說：“跟崔球球小時候一模一樣。”

平常，洪蓮花在家帶兒子，老崔料理魚塘。有時候，洪蓮花也帶著兒子到魚塘邊看老崔幹活。看見兒子，老崔馬上洗了手，在衣服上擦幹水，從洪蓮花手裏抱過兒子，圍著魚塘邊走邊逗樂。

兒子慢慢會走路了。老崔突然喜歡上了看書。看得雜，有《三國演義》《白鹿原》也有《養魚大全》《周公解夢》之類。好幾次，洪蓮花牽著兒子到魚塘邊，都發現老崔窩在棚子裏，手裏捧著一本書看。一次，二嬸說他：“崔球球！成天看書，魚塘咋辦？”老崔說：“不耽誤。”其實，哪有不耽誤的？魚塘確實沒以前料理得好了。

魚塘的活路大辦都靠洪蓮花了。她每天早飯後就來魚塘邊，一只手牽著兒子，一只手往魚塘裏投青草、飼料。老崔放在魚塘的心思，越來越少了。一次，二嬸看見魚塘邊只有洪蓮花一個人在幹活，就問她：“蓮花！咋就你一個人，崔球球呢？”

洪蓮花扭頭看著二嬸，說：“他哪顧得上魚塘啊！”片刻，又說：“在家寫小說哩。人家想當作家啦！”

老崔的確一個人躲在家裏寫小說。經過半天的琢磨，小說的題目已經確定了：《老崔》。

這年，老崔四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