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旅次與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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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走近柏林猶太博物館,即被它外牆上為數眾多,凌亂歪斜的挖空所震懾。這是個形式與設計感皆非常強烈的博物館,其種種關於刨掘、破缺、傷損、疤痕的隱喻,在完全的赤裸中攤放,且容許視線的游移與窺看。訪客能從中看見彌合的一絲可能嗎?


1 空洞

展場入口階梯往下,開始的區域幾乎不見任何直角,地面、梁柱如此,腳下鋪設的磚面更是。行走其上,分明是平整之處卻備感顛簸失重。「流亡」,一個兩千年來與猶太等價的詞彙,形式上體現在每一個訪客的腳下。那些關於定靜與安居的企求,以及在不斷輪換的異鄉間衍生的纖敏與無法確然,都交錯在訪客平衡與失衡之間持續的嘗試之中。

與流亡的主題相伴,異鄉、外族、歧視、隔離、驅逐、迫害,凡此種種聯想的根柢,「空洞」,成為此博物館持續的動機。由牆面創造的挖空本身已承載雙重的視角,外頭觀之是破缺,是傷痕,內在則成為容許光亮通透的孔竅,彷彿某種盼望,卻也因其難以企及而成為絕望。尤其展場中有多個深井般的暗區,譬如浩劫塔以水泥牆面圍出高約二十四公尺的不規則四邊形,卻只在高高的牆角轉折處鑿出小小一絲縫隙,更形加深了這種悖反的意象。單向閥,或者瓣膜,腦海中不自覺跳出這些意象,因外界的人聲、車聲、樹、雲,以及光影都不斷經由孔竅穿透入內,裡頭探照的眼神卻永無法被外界覺察。孔竅、瓣膜,那麼這樣的心臟,竟原來是我的一顆心?



副刊/旅次與流亡
浩劫塔,攝於柏林猶太博物館 。圖:梁峻瑋攝

2 伊甸園

將是非善惡看待得稜角分明,大抵是亞當和夏娃吞下是非善惡果之後,人類深藏,且不斷被激發、放大的天性。在此之上,社會心理學實驗反覆指出,對於「體制」或多數人觀點形塑的隱形的「權威」,再獨立的個體也幾乎沒有抵擋之力。是以我們總是體察多數人風向據以作為是非善惡的判準,並對挑戰既有權威者無比拒斥。#MeeToo的餘波仍在,近期法國「普通先生」性侵案,受害者出庭指證、發聲,勇敢挺身於鎂光燈之下,近乎又一次完全的赤裸與攤放,且容許大眾視線的游移與窺看,可以邁向療癒與彌合嗎?當受害者直言,感到羞恥的不該是自己,而是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如此疾呼以無比的堅定,試圖扭轉常人屈從於既有父權體制,而習慣性地指責受害者的傾向。

但這就是最終目標了嗎,當我們終於擺盪向另一端,開始同情受害者,並對加害者指責論罪?有時不禁會思考,何以人會如此計較於「判斷」呢?如此用盡氣力,在判斷一件事的是非之上,甚至試圖判斷一個人的善惡。這倒不是說判斷是非善惡不重要,而是我們傾注了太多心思在判斷,給予判斷過多權重,彷彿完成判斷即已完成全部的工作,其後的補償、轉型、解構就再也不重要了。媒體深諳此道,輕易即能抹藍抹綠抹紅,判斷人物的高尚或卑劣,風頭過後之種種善後卻終究乏人問津。

所以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人人心裡那樣脆薄的自尊,無比不堪的一顆心吧。畢竟浮沉於人海,每個人總試圖維繫一個特出於他者之上的完整感,自疑與自貶都是極端艱難的,由此必然需要建立一個已然站在道德制高點的預設。每一次對於罪行的指責,對於加害者的控訴,看似發乎於外,實則都是對「我不可能也犯下這種錯誤」心情的又一次肯證。對他人最是痛烈的責備,都成為對自尊最豐厚的褒獎。


3 鎖鑰

孔竅、瓣膜、一顆心臟,竟原來是我脆薄不堪的一顆心,那樣空洞、破缺,像極了博物館過道上,一張張沒有表情,五官全被挖空的鐵製面孔。「落葉」,大概是館內最知名的一件裝置藝術。象徵著猶太人面孔的圓形鐵盤落葉一般平鋪在過道上,靜息,乃至死寂,但訪客被邀請著行走其上。每踏下一步,鐵盤在撞擊之間發出高頻的尖響,深井內久久迴盪。此刻,每位訪客都成了加害者,當我們共享著同樣脆薄不堪的自尊,人性最根柢久遠的惡。但展場原是如此安靜,使訪客在踏下腳步時不自覺久久思量,後放輕力道,選擇對準鐵塊相互交疊時,最緊實而不鬆動處的面孔踩下,以儘可能壓低那些痛苦的聲息。

但終究無法掩息所有尖叫與沸騰。那樣堅硬、凝固的面孔,在視線的覺察之外,比任何心絞都更加痛烈、奮力地扭擰起靈魂的所有絲縷,像一把鑰匙,伸進孔竅深處,轉開卻是空無,更多的空無。就在腳下,我感知孔竅正鑽掘著孔竅,空無堆疊著空無,笨重的鐵塊此時,彷彿堆疊出了某種生命的重量。



副刊/旅次與流亡
落葉,攝於柏林猶太博物館。圖:梁峻瑋攝

4 巴別塔


「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分散到了世界各地,他們也就停止建造那座城。因為耶和華在那裡打亂了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創世記


在受害者的舉證控訴之下,法國性侵案但凡有報導,底下留言儘管操著不同語言,卻以相同意志譴責。然而,那五十位加害人既名之為「普通先生」,則表示不存在任何社經條件的特點足以將他們和普羅大眾區分,網路上的留言者又如何能報以如此的確信呢?畢竟當年支持納粹的,不正是一個個「普通德國人」嗎?二戰後至今日,試圖建立純粹的猶太人國家,將境內阿拉伯人待為次等公民甚至欲將之清除者,不也正是一個個「普通以色列人」嗎?


這已近若目盲。所以當我行走博物館內,睜開眼睛直面牆上一道道空洞,光影的反射間玻璃交疊著外界與我的自體,極度的恐懼已充滿我所有孔竅。



5 旅次與流亡


傷痕與癒合、平衡與失衡、猶太文化的保存與見證其流失衰亡,這座博物館帶著全然悖反雙重的意義,佇立在這座曾經加害與被害的城市。而此博物館敘事的主體(該如何稱呼呢,德國猶太人?猶太德國人?),視角也是矛盾的。有人說,要不我是德國人,要不我就是無家之人了;有人說,猶太人、猶太人、猶太人,只要猶太人持續受到不公義,我就仍是猶太人。有人認為,德國應創造充分包容的多元文化體系,讓各民族於其間免受孤立;有人認為,以色列已經建國,還停留在曾經的加害者國家的猶太人,或可謂之叛國。凡此種種,如同自尊的膨脹與脆薄、空洞與心臟、鎖鑰的開啟與關閉、曾經的被害與如今的加害,而我正在旅行途中,尋索著流亡的意義。


作者


梁峻瑋,1998年生,現為衛生福利部雙和醫院住院醫師。曾獲紅樓文學獎、楓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1937-1949紀實文學優等。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旅次與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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